宁姚点点头,只是瞥了眼那盏古怪灯火,没有向撚芯讨要那封密信。
不承想撚芯从袖中取出密信,笑道:“不过我觉得还是早早拆开得了,说不定还可以讨个好兆头。”
宁姚有些犹豫。
撚芯将密信搁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我有遵守约定,好好珍藏此信。”
事实上,陈平安先后给出了三封信,除了交给撚芯的这封,还有一封交给太徽剑宗翩然峰嫡传剑修白首。
当时私底下跟少年只说在你师父比较伤心,以至于一个人会主动喝酒的时候,再将此信交给你师父。
那封信上,陈平安只是恳请了刘景龙一事,即帮忙和嫁衣女鬼讲道理。
关于此事,陈平安觉得刘景龙只会比自己做得更好。
另外一封信,当时在春幡斋交给了韦文龙,其实算是一个信封装有两封信,都算家书。一封转交朱敛,一封转交刘羡阳。
那封落魄山家书事无巨细写了诸多事情,其中一件事是让曹晴朗担任下任山主,同时一定要照顾好裴钱。
宁姚手中这封交由撚芯的密信,是年轻隐官最早提笔却又是最晚写好的一封。
宁姚拆开信封,看到了第一句话,她便立即转过身去。
撚芯幽幽叹息一声。那个年轻隐官,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混账话,能让宁姚这样的女子都要如此躲避。
撚芯默默起身,将桌上那盏灯火一并带走,将屋子独自留给宁姚一人。
宁姚依旧转身,重新看了遍那封密信上的第一句话。
“宁姚,放心,我一直有在想你,此生最后一刻,亦是如此。”
此后有些信上内容,宁姚会少看几遍,有些言语,会多看几遍。
“对不起,明明大势如此,我偏要任性行事,人生处境又像是年少时上山采药,来到溪涧旁,只不过当年跨过去了,然后有幸遇到了你,这次没能做到,让你伤心了。如果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去剑气长城找你。只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去找你,再给我一万次机会,也会去找你一万次。”
“没办法,陈平安不可能永远是泥瓶巷的孤儿,也不可能永远是学什么都慢的窑工学徒,一样不可能永远是大骊龙泉郡的落魄山山主,自然更不可能永远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喜欢宁姚的陈平安了。其实长大以后,这些年远游也好,歇息也罢,都没觉得如何不自在,没觉得怎么吃苦头。失望难免会有些,希望更多就是了。”
“只是有些真心话,你总是听了就羞恼,我就只好一句句余着了。你曾经问我,喜欢一个人,有那么了不起啊?我一直想对你说,陈平安喜欢宁姚,宁姚喜欢陈平安,当然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啊。人间万万年,就只有我们相互喜欢啊。”
“遇见宁姚,是陈平安在四岁之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你好,宁姑娘,我爹姓陈,我娘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宁姚,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宁姚收起信,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终于起身来到门口,她再次伸手抵住眉心。
撚芯从厢房那边走出,以心声问道:“这就是你无法破开仙人境瓶颈的原因?”
宁姚点点头。
这把温养多年的仙剑天真,竟然想要让她宁姚成为剑侍,由本该是剑灵的她来当剑主。
所以跻身仙人境后,宁姚在心境中两次差点儿将其直接拘禁起来。
这些年天真就像个顽劣丫头,一直四处逃遁,哪怕宁姚都很难寻觅踪迹,至于先前异样,是同样作为剑灵的仙剑太白,与天真有些玄之又玄的感应。
相信其余两把仙剑,龙虎山万法,与白玉京道藏,都是和天真差不多的光景。
撚芯说道:“慢慢来吧。”
宁姚默不作声。
撚芯看着宁姚,突然笑道:“你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伤心。”
宁姚说道:“因为我相信他。”
老秀才依旧只在自家人眼前现身,笑呵呵道:“小姑娘都变成大姑娘喽。”
裴钱下意识抱拳,然后觉得不太对,见宝瓶姐姐作揖,就立即跟着向文圣老爷作揖行礼。
裴钱是前不久跟随郁狷夫一起回的中土神洲,然后听说了郁氏附近的这座书院,她就独自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一路远游至此,至于那个小哑巴阿瞒,死活不愿意挪窝,就留在了郁狷夫家族那边继续当哑巴。
裴钱只好叮嘱他别忘了练拳,孩子当时依旧没说话,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座书院不在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如果是,裴钱反而就不来了。只是裴钱没有想到竟然能够碰到宝瓶姐姐。
老秀才和她们摆摆手,疑惑道:“怎么,又跟人吵架了?”
李宝瓶点点头。
书院山长就是那位最早点评何谓醇儒之人,不但如此,还写了诸多文章,慷慨激昂,针砭时事。
这位出身亚圣一脉的书院山长,专骂自家圣贤,为自己赢得山下无数赞誉,只是听说有些扶摇洲和南婆娑洲的返乡修士和士子,想要来此与山长争辩,好像都被拒之门外了,一来二去,山长就又写了篇文章,写世风日下,实在堪忧。
此文一出,与山长同忧同虑者更多。
李宝瓶与那位山长的某位嫡传学生争论过,李宝瓶先认可了山长言论的一个个可取之处,说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肯定容得人人说心里话和难听话……然后李宝瓶只是刚说到第一个有待商榷之事,比如山长之真心言语,所谓的真话,便一定是真相了吗?
读书人读到了书院山长,是不是要自省几分,稍稍耐心几分,听一听持有异议的年轻人到底说得对不对……不承想对方立即满脸讥讽,甩袖离去。
李宝瓶当时只是叹了口气,又是这样。
当时裴钱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李宝瓶身旁,对着那个背影当场骂了一句:“去他妈的。”
那位书院山长嫡传这时耳聋又变耳尖,立即转头,质问裴钱在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于是裴钱就又说了句“去你妈的”。
大概是不愿意有辱斯文,那位士子大笑不已,转头跟李宝瓶说:“你瞧瞧,这些就是你们持有异议之人的态度,值得我们山长先生听半句吗?”
老秀才听过了李宝瓶简明扼要却又一五一十的阐述,笑眯眯点头:“小宝瓶讲理说得好,裴钱骂得也好。都好都好。”
文圣一脉,除了关门弟子,嫡传都是拿来骂的,可是再传弟子,老秀才当然是怎么夸都夸不够的。
裴钱微微赧颜,习惯性挠挠头。原本还担心文圣老先生会责怪自己几句。骂自己再多都没关系,可如果连累师父就不好了。
老秀才让她们稍等,去找了那骂天骂地骂圣贤、忧国忧民忧天下的书院山长。
结果那个山长起先没能认出老秀才,争论一番后,山长嫡传嘀咕了一句:“你算老几?”
老秀才立即回骂了一句:“我算老四!”
山长愣了愣,有些了然,反而越发书生意气,一身的大义凛然,质问早已不是文圣的老秀才,是不是要以曾经的圣贤身份让他闭嘴不言?
老秀才就懒得多说什么了,重新找到李宝瓶和裴钱,一起去往郁氏家族,那个郁老儿果然是个臭棋篓子。
老秀才猛然抬头。
壮哉!
一剑率先离开龙虎山天师府,直去扶摇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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