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谱牒仙师私自运作,擅自剔除谱牒名字,一经大骊和藩属查实,整座山头祖师堂连坐,掌律祖师斩立决,其余修士全部流徙南岳地界。
小朝会刚刚结束,大骊皇帝宋和在御书房赶紧闭目养神,马上还要接见一拨拨的六部大臣,各有要事,需要他最后定夺,然后向大骊朝野颁布旨意。
宋和想起了既是先生又是国师的崔瀺的一番言语:今日种种大骊崔瀺之不近人情,刻薄藩属,以后陛下稍稍变动,施政松弛几分,便是未来大骊宋氏之民心民意所向。
总不能让陛下失去了至少半洲山河,还得不到各国史书上的几句好话。
书里书外,全是美誉,只管放心。
大骊藩属彩衣国胭脂郡附近。
昔年阴气森森的雨夜鬼宅,如今的山水灵秀之地、仙家府邸。
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头,只是说不出口那份私心,说不出那些她自知不对的道理。可她就是不愿意他去老龙城啊。
他安慰道:“夫君这点道行,够看吗?给大妖塞牙缝都不够,就是去打杂的,尽量帮点小忙,讨个心安。哪里舍得去了不回,留你一个人,会回来的,一定。”
她这才点点头,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反正不点头也拦不住夫君的。
一个有幸位于宝瓶洲中部腹地的藩属小国,一个闭门谢客多年的老夫子今天竟然难得出门晒太阳了。
只不过一向儒雅的老人,今儿竟然骂骂咧咧,说:“暴虐无道,苛政至斯!亡我故国山河者,距离败亡不远矣。”
一伙市井泼皮无赖年轻人路过,为首的向一个上过几年学塾的狗头军师问道:“蒋老夫子在说个啥?难得出门露面一趟,怎么跟那宝贝儿子被人揍了似的?”读过书的年轻人轻声说:“老夫子是骂大骊蛮子管太多,喜欢动不动就杀人。”问话的年轻人疑惑道:“那到底骂得有没有道理?”读过书却绝不能算是读书人的那个年轻人,好像也不是特别确定,只说:“有的吧,咱们蒋夫子学问很大的。”想到这里,年轻人看了眼蒋老夫子转身的背影。
蒋老夫子学问很大,就是他那个儿子真不是个东西,喜欢赌钱,欠了钱就装死,有次赌铺真急眼了,就痛打了他一顿,绑了起来,还是读过书的年轻人去帮着求的情,还了赌债。
因为蒋夫子的学生之一,刚好是他的学塾先生。
他读书是读不出来,但是那个学塾先生,还是让他很敬重的。
当年学塾先生没少骂没少打他,少年时他还颇为愤懑,嫌先生管得多,只是年纪稍大,便越发觉得对不住那位先生了,所以顺带着对夫子的先生,一并敬重了几分。
可蒋老夫子的儿子,真不是个东西,好心帮了忙,后来却赖上了他。
为首泼皮最后自顾自点头说:“也对,现在咱们走在路上,平日里请喝酒的时候,称兄道弟的那帮官皮狗,现在看咱们就跟防贼似的,确实憋屈。”
金甲洲。
于玄位于一洲天幕高处,如今他这附近,本该是某位文庙陪祀圣贤的坐镇位置。
至于脚下山河上那个本土飞升境老修士完颜老景,都身为飞升境了,却要如市井老人一样,垂垂老矣,眼睁睁看着光阴流水一点一滴地流逝,老死老死,比市井老儿更加不如。
完颜老景作为金甲洲修士第一人,久负盛名,只是在出关之前,已经闭关五百年之久。
几乎每隔百年,就有开山老祖即将破开瓶颈、与天地共鸣的小道消息流传一洲,只是次数多了,也就没人太在意了。
继北俱芦洲火龙真人、南婆娑洲陈淳安、皑皑洲刘氏财神三人之后,金甲洲飞升境完颜老景,曾是浩然天下飞升境修士当中最有希望身在中土神洲便可以被视为中土十人之一的山巅修士。
至于他为何不是在原本胜负难料的家乡战场去找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来个轰轰烈烈的同归于尽,或是一鼓作气打烂妖族大军,偏偏要肆意打杀家乡上五境修士,天晓得。
是因为大道断绝,神魂皮囊都已经腐朽不堪,只能等死,以至于道心崩溃,心魔作祟,引来了某些化外天魔窃据心湖?
是因为对中土文庙的天大束缚早已怀恨在心,怨怼已久?
还是一些早已不知过去多少年的种种旧怨?
反正注定已经成为一桩永远无解、不知真相的悬案。
于玄都不稀罕去刨根问底,完颜老景本来就是个性情执拗的老东西,他们双方结怨,可不算小。
如果不是碍于文庙那些烦人至极的古板规矩,于玄早就跨洲造访金甲洲了。不是喜欢闭关吗?那就干脆别出来了。
于玄低头回望一眼金甲洲中部偏北,唏嘘不已,好个贾生好手段。读书人心眼坏起来,真真可怕至极。
桐叶洲的镜花水月,让老人脚下金甲洲中北部几个宗字头仙家门外,清楚可见。好一个桐叶洲的众生百态。
于玄降落人间,根本不敢以阴神远游,在这大半山河都已归蛮荒天下的金甲洲,找死吗?
他于玄会些符箓一道的雕虫小技,是那中土十人之一,又如何?那贾生连白也都要杀!
占据浩然天下半壁江山的中土神洲,有誉满天下的中土十人。
人间最得意、诗仙白也,独一份。
其余九人大致分成三档。
未必当真就准确,只是相对流传最广。
龙虎山大天师,天下兵家修士之砥柱,符箓于玄。
白帝城郑居中,女子武神裴杯,开宗立派的一头大妖。
墨家巨子,被誉为能够一人攻城的特殊存在。相传只要没有其余九人之一坐镇,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都能够在转瞬之间就被其摧毁殆尽。
老剑仙周神芝。
怀荫。
这个榜单,自然是刻意绕过了中土文庙。
此外还有浩然十人。只是好事之徒吵翻了天,烦人不已,就连于玄都觉得太过无聊。
至圣先师,礼圣,亚圣,白也,东海观道观老观主,龙虎山大天师。这几位,是让符箓于玄这些真正位于山巅的大修士相对比较认可的。
此外就起起伏伏、来来往往了,十人加候补之类的,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私心和喜好使然。
比如亚圣一脉的剑客阿良,剑意鼎盛,剑道高绝,出剑最为气壮山河。
又比如文圣一脉二弟子左右,剑术冠绝天下。
于玄发现那头飞升境大妖已经跑了,而那两位年轻武夫都没什么问题,他反而有些揪心。
咋的,真要白跑一趟,灰溜溜返回中土神洲?
打杀或是重伤个十四王座之外的飞升境大妖,良心上才稍稍过得去啊。
至于扶摇洲,于玄是真不乐意去蹚浑水。
水太深了。
我于玄又个儿矮啊。
于玄举棋不定,便打算先与两个年轻武夫闲聊几句,宽宽心。
不承想曹慈一脸微笑,抱拳道谢之后,就告辞离去了,瞧着还挺气定神闲?
倒是那个皮肤微黑模样挺俊俏的小姑娘,礼数更周到些,抱拳致谢不说,也没立即离开。
于玄忍不住望向南方。
扶摇洲终究已经不再是浩然天下,成了蛮荒天下的山河版图。
你白也,兴许不介意是不是身在浩然天下,但是对方那六头畜生,可是脚踩自家山河。
宝瓶洲那座二十四节气大阵,看似虚无缥缈无甚大用处,可其中最玄妙之处,寻常人看不出,你白也岂会不知?
一成天运。此消彼长。
宝瓶洲修士全无胜算之厮杀,凭空多出一成胜算。
重不重要?
旗鼓相当,五五之分,变成六成胜算?
关不关键?
九成胜算,变成十成胜算?
与之对敌的妖族修士,要不要心颤胆寒?
白也落剑扶摇洲,此举无异于选择独自一人静候一场围杀。
不过围杀白也的大妖数量以及境界,估计就算是白也都会意外。只不过对于白也这个家伙而言,意外就只是意外,并不妨碍他出剑就是了。
怀家老儿是个顶喜欢占便宜又要博取名声的,所以去了有陈淳安坐镇的南婆娑洲。
周神芝这个臭脾气老汉,离开中土神洲赶赴扶摇洲,如何?
英雄不英雄?
很豪杰!
就在扶摇洲沿海山水窟,杀妖痛不痛快,很痛快!
那么然后呢?
没了。
中土十人之一,说没就没了。
白白让那怀老算盘从垫底的第十变成了第九。
周神芝在世之时,是怎么说的,只要老子在世一天,就要一直坐稳第九把交椅的位置,就算给老子第八都不要,就是要那怀算盘一辈子垫底,在他头上拉屎撒尿。
六头大妖啊。万一有第七头呢?屁的万一,肯定有!
桐叶洲北部渡口,周密默默掐指心算。
扶摇洲。好名字。正好适合白也。刘叉会是第七个。
刘叉也确实在赶赴扶摇洲的路上了,并且没有刻意隐藏剑气,就在南婆娑洲山巅修士的视野之中,直接化作一道剑光远游。
周密先前给了这位蛮荒天下的大髯游侠两个选择:配合龙君,在剑气长城杀个晚辈;或是在扶摇洲,送白也最后一程。
剑客送行剑客。总比白也惨死在术法神通之下,要更加死得其所一些。
喜欢当出头鸟,那就打杀之。周神芝只是第一个。失心疯的飞升境完颜老景,则完全是另外一个极端。
确实就像先前托月山大祖所言,在倒悬山遗址处,昭告天下,你们浩然天下,不得自由久矣。
谁让山巅修道人不自由?
当然是儒家规矩,最可恨处是境界越高,束缚越重。
飞升境离开本洲,都要与坐镇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打招呼,得了许可才能跨洲远游,不说蛮荒天下,就算在那道家一家独大的青冥天下,会有这般规矩?
偏偏是百家争鸣的浩然天下,用种种规矩约束仙人境和飞升境。
刘叉选择第二个。
在蛮荒天下没怎么出力,那是敬重陈清都和那些剑修。
总不能到了浩然天下,问过陈淳安一剑后,还是不出几剑。
白也,本就是与阿良一样,刘叉最想要问剑之人。
未能独自问剑又如何。
刘叉倒是想要如何,可终究不能如何。
周密最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劳烦刘先生记得家乡何处”,第二句话则是“托月山有请刘叉出剑”。
在这之外,周密其实也顺便算计了陈淳安和整个南婆娑洲。
周神芝身死道消,扶摇洲和桐叶洲落入蛮荒天下之手。
唯独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近的南婆娑洲,依旧大战寥寥,不痛不痒。
一旦白也死在了扶摇洲,那么醇儒陈淳安……
南婆娑洲如今既有怀家老祖率人驰援,更有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一的陆芝在旁压阵。陈淳安好清闲,好一个稳坐钓鱼台的浩然醇儒。
周密停止心算,轻轻抖了抖袖子,对崔瀺笑道:“只等左右出剑击退萧𢙏,以学生身份打杀先生半条命,再去扶摇洲了。”
崔瀺默不作声。是左右会做的事情,左右不做,老秀才也会逼着左右去低头,去出剑。
崔瀺视线在周密更南方。
很快,那边就会矗立起一棵参天大树,一座雄镇楼。
老秀才给了一件东西,刘十六帮忙捎去桐叶洲。观道观,桐叶洲,梧桐树。
你算计你的,我算计我的。
我崔瀺不在意你算计之人事,别说是一个白也之生死,连老秀才和左右会生死又如何,一样不在乎。
更何谈出身亚圣一脉的陈淳安。
哪个是需要我崔瀺去不放心的。
但是我崔瀺之小小算计,礼尚往来,倒要看你贾生敢不敢不在乎,能不能不在乎。
一洲三条战线都在死人,大骊国师始终神色从容,除了驾驭白玉京和飞剑斩杀大妖,就只是与那些儒家子弟讲述诸子百家的宗旨精妙处。
除了心算之外,分心与那些儒生问答,有个意气风发的观湖书院儒生不知怎的,说到了心系天下无国界一事。
崔瀺淡然道:“去他的无国界。”
全场寂静。
说这句话的,不是崔东山,是国师崔瀺。
扶摇洲,白也仗剑离开一处远离战火的偏隅学塾,旁听了一位老夫子用浓重乡音为稚子传道授业解惑。
白也环顾四周,笑容淡然。不知家乡那树李花,是否白也。
原来阿爹阿娘走后,便是远游。
读书人白也,无愧此生,无愧浩然。那么,白也就此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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