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开怀道:“不坏不坏。”
老人感慨道:“人情冷暖可无问,手不触书吾自恨。”
老秀才说道:“眼尚明,心还热,天公成就老书生。”
老人笑道:“与你弟子一样,都会聊天。”
老秀才摇头道:“‘聊天’一事,天下人都是晚辈。”
老人说道:“除了《天问》不用多说,《山鬼》《涉江》只管拿去。”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
老人说道:“《东君》《招魂》也一样。”
老秀才再次作揖。
先前是问礼,这次是答谢。
老人叹息一声,身形消逝,只留下四篇文章悬停空中。
老秀才收入袖中,亦是叹息一声。
此后老秀才将《山鬼》《涉江》两篇交给了负责坐镇大渎的崔东山,再让崔东山将那篇《东君》转交给小镇药铺,在这之后,老秀才只携带《招魂》篇,不但一路南下去了老龙城,还趁着形势虽险峻却不至于是一摊烂泥之时,偷溜去了一趟桐叶洲,帮着太平山稳固了几分山水阵法。
再去了趟连皇帝都悄悄跑路了的大泉王朝,在那埋河之畔的碧游宫门外,老秀才扯了扯袖子,站了半天,结果没人理会。
老秀才只好开口询问:“埋河水神娘娘在吗?”
一个矮小女子大摇大摆现身门口,一手托着大碗底部,一手持筷,她坐在门槛上皱眉不已,打量着那个看不出道行深浅的老儒士,她最后问道:“老先生来这里瞎逛荡作甚,不晓得如今世道乱吗?我这碧游宫巴掌大地儿,护不住谁的,说不定我都要自身难保,真不是我小气,老先生赶紧去那大伏书院,那边安稳些。”
老秀才只得厚着脸皮自报名号,说自己是那左右和陈平安的先生。
埋河水神娘娘如遭雷击,脑子里边一团糨糊,涨红了脸,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她像是醉汉晃悠悠起身,双手托起大碗举过头顶,大概意思,是想要请文圣老爷吃顿夜宵?
她之后陪着说是盛情难却那就小坐片刻的文圣老爷,一起回了碧游宫大堂,迷迷糊糊地让刘厨子给文圣老爷端来小碟子似的一碗面。
最后在那桐叶洲中部某地,离开桐叶宗地界的左右横剑在膝,坐在云海之上,看守那道大门,两座天下仅是一门之隔。
远处有金丹剑修王师子和一个名叫于心的姑娘,帮着一拨书院子弟和山上修士,处理护送各地流民入门避难一事,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并不轻松。
王师子再是个后知后觉的傻子,也瞧出于姑娘对左前辈的那点意思了。
不然她完全没必要涉险赶来此地,王师子是因为到了一个剑心微动、将破未破的修行瓶颈,跟那南婆娑洲剑修曹峻差不多,需要观剑悟道破瓶颈,毕竟左右前辈在此出剑杀妖,哪怕远远看一眼,就是一分可遇不可求的剑道裨益。
但是,左前辈在得知于姑娘陪着自己一起来到此地后,竟然还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当时的眼神,大概是左右前辈觉得他王师子开窍了?
今天于姑娘问他要不要去向左右前辈请教剑术,王师子当然不会再傻乎乎当二愣子了,点头说需要,然后加了一句,说其实左右前辈除了剑术冠绝天下,其实道法一样不俗,于姑娘你在我请教之后,一定不要错过。
于姑娘看了他一眼,因他作大义凛然状,便没有再次瞪他。
结果到了被左右暂时当作修道之地的云海上,王师子先与左右前辈诚心问过了剑术,然后就先行告辞,不忘提醒左右前辈,于姑娘有些修行路上的难题疑惑,想要与左右前辈请教。
左右摇摇头,说自己除了剑术一途,勉强可以教人,此外不敢与任何人言说修行事,桐叶宗祖师堂秘法可以直达上五境,于姑娘只要按部就班修行,肯定没有问题。
刚刚向两位剑修姗姗走来,好似白云足下生的于姑娘,闻言便立即扭头走了,走出去没几步,她急急一个下坠,匆匆御风返回人间大地。
王师子跟上于姑娘后,只敢远远跟着,女子为伤心事伤心时,大概是不愿让外人瞧见的吧?
不过于姑娘好像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在原地御风停步,只是既不去云海,也不去大地,王师子这才敢凑近。
于心抬头看了眼云海那边,轻声问道:“左先生是不是既无法离开这边,又很想要重返剑气长城?所以一直很……为难?”
王师子点头,以心声言语道:“前辈的小师弟,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好像独自一人留在了那边,所以左右前辈很想去那边。只是桐叶洲如今这般境地,左前辈确实很难离开。”
于心喃喃道:“他剑术那么高,却总是这么为难吗?”
左右为难,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去剑气长城,接回小师弟。
于心不忍,是不忍心他某天就一去不返。她不愿意自己眼中,有天就再瞧不见那个好像永远孤孤单单的落寞身影。
人间应该有个不用为难的左右。
有个老秀才气呼呼去往云海,来到坐着的左右背后,左右刚要起身,老秀才都不用跳脚,就是一巴掌摔在他脑袋上,骂道:“是不是傻子?!先生没教你怎么找媳妇,可先生一样没教你怎么可劲儿打光棍啊!”
左右又挨了先生一巴掌,一头雾水。不过习惯就好。
郑大风离乡早,目的地也很明确,但是反而一直到了嘉春五年,他才谨遵师命,不再是去往莲藕福地,而是慢悠悠走入了第五座天下。
这趟悄然离乡,跨洲远游,郑大风按照老头子的吩咐行事,游历路线很是奇怪,先去的北俱芦洲,先在那座狮子峰山脚小镇,找师兄和嫂子蹭了几天好酒好菜,嫂子破天荒没骂人,竟然与他细声细气说话了,这让郑大风挺心疼自个儿的,以前郑大风是真没觉得有啥,见嫂子那模样后,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比较可怜了。
只是当郑大风酒足饭饱,瞥向屋外空荡荡的院子,就好心好意询问嫂子要不要让自己搭把手,去山上砍几根竹子,帮忙打造几根牢固的晾衣竿,好晒衣服。
李二当时忙着收拾碗筷,对此置若罔闻。一天不讨骂,就不是师弟了。
妇人原本想要骂他个狗血淋头,只是瞥了眼胡子拉碴、好像个头矮了一大截的驼背汉子,她便大为反常,也不骂人了,只说不用了,一低头,快步走出屋子。
这让郑大风长吁短叹,只得小声问师兄,嫂子是不是在这边给外人欺生,半点没有家乡那会儿的豪杰气概了。
李二刚收拾好碗筷,不承想妇人去而复还,拎了两壶酒过来,几碟佐酒菜,说是让师兄弟两个好好聊,这都多久没见面了,又要分开,多喝点不打紧。
直到这一刻,妇人才稍稍恢复几分昔年风采,指着郑大风就是一通骂,说他不老老实实在老家待着看大门,哪怕挣钱不多,可好歹是门铁打营生,外边到底有什么好厮混的,长得这么丑,大晚上站门口就能辟邪,比门神还灵验。
屁大本事没有,兜里还攒不下点钱,每天只晓得拿一双狗眼瞟那过路的娘们,是能让她们帮你生个崽啊?
妇人这一骂,郑大风就立即神清气爽了,连忙喊嫂子一起落座喝酒,拍胸脯保证自己今儿要是喝多了酒,醉鬼比死鬼还睡得沉,打雷声都听不见,更别说是啥床铺梦游,四条腿晃荡走路了。
她气得不行,离了屋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连铺子都没待,找关系不错的几个妇道人家,打探口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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