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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小冬笑道:“那油囊湖有什么可去的,马屁湖才对,大手笔个什么。”

然后又小声道:“宝瓶,这些一己之见的自家言语,我与你悄悄说,你听了忘记就是了,别对外说。”

李宝瓶说道:“我不会随便说他人文章高下、为人优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当与那崇雅黜浮的学问宗旨一并与人说了。我不会只揪着‘油囊取得天河水,将添上寿万年杯’这一句,与人纠缠不清,‘书观千载近’‘绿水逶迤去’,都是极好的。”

茅小冬笑着点头:“很好。治学论道与为人处世,都要这般中正平和。”

李宝瓶犹豫了一下,说道:“茅先生不要太忧心。”

先前她是远远看见茅先生独自赏景,才来这边打声招呼。

茅小冬笑道:“忧心难免,却也不会忧心太过,你不要担心。”

李宝瓶告辞离去,与一起去油囊湖赏雪的种秋、曹晴朗,还有叠嶂姐姐重聚。

陈三秋如今是学宫儒生,不好逃课。

再就是他虽然在剑气长城那边看书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学宫求学,才发现追赶不易。

而且陈三秋是莫名其妙成为的学宫儒生,刚到了礼记学宫,就有一位神色和蔼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闲聊赏景,陈三秋是后来才知道对方竟然是学宫大祭酒。

陈三秋求学勤勉,因为在从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游历途中,跻身了元婴境,所以比起许多都不算修道之人的学宫士子,陈三秋也有自己的优势,白天夫子传道,晚上自己读书,还可以同时温养剑意,不知疲倦。

叠嶂依旧是金丹瓶颈,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陈三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读书种子,飞剑的本命神通又与文运有关,陈三秋破境很正常,何况叠嶂如今有一种心弦紧绷转入骤然松散的状态,好像离开了厮杀惨烈的剑气长城后,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一想到某天与那位儒家君子重逢,叠嶂就会紧张。

而第五座天下,又需要百年之后才开门,到时候她和陈三秋才能去那个异乡、家乡难分的地方,见宁姚他们。

所以李宝瓶才会经常拉着叠嶂姐姐闲逛散心。

茅小冬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红棉袄李宝瓶,还有那个青衫书生曹晴朗,都习惯性手持行山杖出游。

茅小冬抚须而笑,比较欣慰。心中积郁,随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这一文脉的香火,终究不再是那么风雨飘摇、好似随时会消失了。

茅小冬对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小师弟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按辈分,得喊自己师伯的!事实上,曹晴朗与自己初次见面,便是作揖喊师伯。

茅小冬如何能够不高兴?

因为某些事情,小宝瓶、林守一他们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小冬自己也没有收取嫡传弟子。

小姑娘裴钱终究是陈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后,文圣一脉最为名正言顺的第三代弟子,暂时就只有一个曹晴朗。

这位高大老人转身离开凉亭,打算回住处温一壶酒,大雪天开窗翻书,一绝。

不料身后有人笑着喊道:“小冬啊。”

茅小冬一下子就热泪盈眶,缓缓转身,立即作揖,久久不愿起身,低头颤声道:“学生拜见先生!”

老秀才等了会儿,还是不见那学生起身,有些无奈,只得从台阶上走下,来到茅小冬身边,几乎矮了一个头的老秀才踮起脚尖,拍了拍弟子的肩头,道:“闹哪样嘛,先生好不容易板着脸装回先生,你也没能瞧见,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夫子风范。”

茅小冬赶紧直腰,又微微佝偻,牙齿打战,激动不已,又毕恭毕敬称呼了一声先生。

自己已经百多年,不曾见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这位先生,个子不高,学问却地厚天高!

老秀才点点头:“事不过三,可以了啊。小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见你作揖行礼,先生都要心慌,当年就觉得是在给走了的人上香拜挂像呢。”

茅小冬愧疚道:“是学生错了。”

老秀才无奈道:“错什么错,是先生太不计较礼数,学生又太重礼数,都是好事啊。唉,小冬啊,你真该学学你小师弟。”

茅小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认个了错。

老秀才带着茅小冬走入凉亭,茅小冬始终低了先生一台阶。

最后与先生相对而坐,茅小冬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这学生没眼力见儿,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来朝外吐了一口唾沫,道:“一身学问天地鸣,两袖清风无余物,油囊取得天河水,口含天宪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对茅小冬和小宝瓶先前议论之人,观感尚可,只是对后世那些以诗词谄媚此人的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将诗篇编撰成册,丢到某国地方文庙里边去,再问那个被追谥为文贞公的家伙,自己脸红不脸红。

不过此人在世时的制艺、策论之术,确实不俗。

茅小冬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心如止水。反正先生说什么做什么都对。

老秀才坐回原位,说道:“油囊湖的烂熟酒倒是真好喝,价格还公道,就是君子贤人买酒一律半价的规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小冬一言不发,只是竖耳聆听先生教诲。

老秀才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学生主动提及最近的文庙争论一事,大为遗憾,这种事自己起话头,就太没劲了。

茅小冬只是端坐对面,由衷觉得自己先生不拘小节,却做遍了天下壮举。

老秀才笑道:“早些时候,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与左右和你小师弟一起喝酒。陈平安说你教书传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还说你小心翼翼治学、战战兢兢教书。”

茅小冬赶紧起身,道:“弟子愧不敢当。”

老秀才缓缓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传弟子不如弟子,传道一事,难不成就只能靠至圣先师事必躬亲?你要是打心底里觉得愧不敢当,那你就真是愧不敢当了。真正的尊师重道,是要弟子们在学问上,别开生面,独树一帜。我心目中的茅小冬,应该见我执弟子礼,但是礼数完毕,就敢与先生说几句学问不妥当处。茅小冬,可有自认辛苦治学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学问处,或是可为先生学问查漏补缺处?哪怕只有一处都好。”

茅小冬起身之后就没有落座,愧疚万分,摇头道:“暂时还不曾有。”

老秀才竟是也没有生气,反而神色温和道:“知己不知是知也,也不算全然无用。再接再厉便是。”

老秀才停顿片刻,微笑道:“毕竟你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茅小冬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两难,既想要落座,免得高过先生太多,不合礼,又想要束手而立,听先生传道,合乎礼。

老秀才抬头望向茅小冬,笑道:“还没有破开元婴瓶颈啊,这就不太善喽。不该如此的,以你茅小冬的心性和学问,早该破境了才对。”

茅小冬又是愧疚。

老秀才问道:“礼之三本为何物?”

茅小冬刚要说话。

老秀才伸手指心:“自问自答。”

身材高大的茅小冬站在凉亭当中,怔怔出神。

老秀才好像自言自语道:“亭如人心休歇处,有些世道如这风雪,怀揣着几本圣贤书,知晓几个圣贤理,走出凉亭外,便能不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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