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者也不介意,便感慨世人实在太多蝇营狗苟之辈,尤其是那些年轻士子,太过热衷于功名利禄了……
老僧只是听着对方忧愁世道,许久之后,笑呵呵问道:“施主,今日用餐,有哪些啊?”
对方微笑道:“不远处白云观的清淡斋饭而已。”
老僧点头道:“不是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可不会由衷觉得斋饭清淡,而是会觉得难吃了。”
对方脸色微变,老僧又说道:“只是吃饱了撑着的人,与饥汉子说饭菜不好吃,容易打嗝惹人厌啊。”
老人起身,冷笑道:“什么得道高僧,虚有其名!”
老僧收起银子,笑道:“银子倒是真的。”
之后来了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却畏畏缩缩道:“大和尚,我是个屠子,下辈子投胎还能做人吗?”
老僧问道:“每日里杀生贩肉,所求何事?”
汉子有些局促,小声道:“挣钱,养家糊口。”
老僧笑了笑,道:“摊开手来。我帮你看一看。”
汉子最终笑着离去。
之后一人,根本就不是为了看手相而来,只是问那老僧:“法师一口一个‘我’,为何从不自称‘贫僧’?好像不符合佛门规矩吧?”
老僧回答:“我颇有钱,小有佛法啊。”
那人哭笑不得,倒也觉得有趣,满意离去。
有女子羞赧站在门口,老僧笑道:“女施主,无需脱鞋。”
小妇人是来问自己那儿子是不是读书种子,将来能否考个秀才。
老僧笑着伸出手,女子却红了脸,伸出手又缩回去,老僧瞥了眼掌心,自己也放下了手,笑道:“你眼中有男子,我心中又无女子。只是这种话我说得,一般僧人听不得,更做不得。这就像你们婆媳之间,好些个道理,你听得,她便听不得;她听得,你却听不得。往往两种道理,都是好道理。就看谁先舍得、谁更舍得了。”
女子无比惊讶,轻轻点头,似有所悟。
然后她神色间似有为难,家中有些窝囊气,她可以受着,只是她夫君那边,实在是小有忧愁。
夫君倒也不偏袒婆婆太多,就是只会在自己这边唉声叹气。
其实他哪怕说一句暖心言语也好啊。
她又不会让他真正为难的。
老僧笑道:“晓得了细水长流的相处之法,只是还需求个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女子使劲点头,笑靥如花。
老僧说道:“有其门户家风,必有其子女,你那夫君,本性不错,就是……”
女子赶紧摆手。
老僧呵呵一笑,换了话题:“只是俗话说挑猪看圈,女子嫁人,男子娶亲,姻缘一事,都差不多。你家也算殷实人家,又是儿女双全,那就安心教导儿女。莫让他家女,将来在你家受此气,莫让你家女,以后成为你眼中的自家婆婆。之所以与你如此说,大抵还是你早有此想。换成别家妇人有别份心思,我便万万不敢如此说了。”
女子施了个万福,道谢离去,因为是穿鞋入屋,她不忘与老僧道了一声歉。
老僧笑道:“那三户人家,该与你道谢才是。”
然后来了个年轻英俊的富家公子哥,给了银子后开始询问老僧为何书上道理知道得再多也没用。
老僧笑道:“你们儒家书上那些圣贤教诲,早早苦口婆心说了,莫问收获,但问耕耘。结果在合上书后,只问结果,不问过程。最后埋怨这样的书上道理知道了无数,却没把日子过好。这就不太好了吧?其实日子过得挺好,还说不好,就更不好了吧?”
最后老僧问道:“你果真知道道理?”
那年轻人隐隐作怒:“我如何不知道?我读过的书,涉猎诸子百家,比你读过的经书只会更多!”
老僧摇头:“你读书多,但是你不知道。反而比那些读书不多的人,知道得更少。”
那年轻人养尊处优惯了,更是个一根筋的,反驳道:“我知道!你能奈我何?”
老僧就陪着一问一答,重复话语“你不知道”。
老僧当然不会跟他就这么耗着,耽误挣钱,就让下一位客人入屋,两边生意都不耽误。
那年轻人突然冷不丁说道:“我不知道。”
正在与他人言语的老僧随之说道:“你不知道自己知道个屁。”
年轻人蓦然开怀大笑:“哈哈,秃驴自己也犯口业!”
老僧直愣愣看着他道:“你家世代商贾,好不容易才栽培出你这么个读书种子,希望你光耀门楣,你却心思不定,多奢望偶遇贵人得青睐。长辈帮忙笼络人情,你怡然自得。侥幸押中考题,人前神色自若,人后喜若癫狂。远游路上,听闻河畔神女多情,投牒祠庙却未被理睬,你便写那艳诗绮语,与同窗询问文采如何,因诋毁神女名声,而遭神女追责,所幸你尚有几分祖荫庇护,土地公又顾念你家祖辈,每逢饥荒必定开设粥铺,施舍孤苦贫寒却诚心不求回报,故而帮你竭力缓颊,哪怕幽明有异,神人有别,依旧想要破例托梦给你,却见你依旧扬扬自得,不知祖辈何等痛心疾首,一气之下再也不搭理。你始终浑然不觉,家族祠堂早已拆梁于你手。”
“我也不说半点你听不得的佛法,只说你听得懂的。假若我真犯了口业,你嘴上心中皆骂我秃驴,业障岂非更大?你既然知道茫茫多的道理,那你家的立身之本——买卖一事,想来更知道,以我之口业,换你之口业,我亏了,你也亏了,这笔买卖你当真划算吗?你既然知道的道理多,劳烦教我一教?”
“你只是惧我如何知晓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事到如今,话到此处,仍是不想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个什么?”
那个年轻人突然变坐姿为跪地不起,祈求老僧救他出苦海。
老僧说道:“求人不如求己。世间钱财,从无净秽之别,只是这人心,总有黑白之分。”
那年轻人只是跪地磕头,哀求不已。
老僧怒道:“只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是非,只有立场?且看你倨傲精明、自得窃喜能几年!只管享你的福去!”
下一人亦是远游至此的外乡人,瞧着面容约莫而立之年,器宇轩昂,他微笑道:“和尚,你这鸡汤……味道太怪了些。”
老僧笑道:“施主直言不好喝就是了。因为大多时候,鸡汤只会让恼者更恼,苦者更苦。”
那人放下一粒银子,道:“我相信法师是真有佛法的,只是好些个他人烦恼其实都不大,为何不传授以小术,立竿见影,岂不是弘扬佛法更多?”
老僧摇头道:“急症用药,有那么多药铺郎中,要我做什么?若是平日里无事,多吃饭就可以了。”
那人觉得意犹未尽,远远不够解惑。
老僧已经笑道:“凡夫俗子的小烦恼,有多小?你觉得我心中佛法,又有多大?当真能够立竿见影?我都不用去谈烦恼或佛法如何,只说施主你能够从万里之遥的地方,走到这里坐下,然后与我说这句言语,你经历了多少的悲欢离合?虽然施主心中尚未新起一个小烦恼,但此事看远些,也不算小了吧?”
那人哑然失笑,不以为然,摇头道:“我此生所见所闻,所学所悟,所思所想,可不是就为了今天与法师打这个机锋的。”
老僧挥挥手:“那就去别处。”
一天之内,院子里边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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