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境和金丹境是练气士的两道天堑,在跻身金丹之前,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天才,其实根本都经不起推敲,不知凡几都被成就不了金丹一事打回原形,一辈子在龙门境徘徊,从此萎靡不振,彻底大道无望。
道法相传,最忌三口六耳。只是在崔东山这边,世俗常理不管用。
林守一直接将三卷《云上琅琅书》都给了崔东山,后者看完之后,就直接在三部道书之上写满了注释,再还给林守一,让林守一如果不解文字真意,再来向他当面请教。
今天林守一陪着崔东山巡视一处堤坝,尘土蔽日,河道已成,只是尚未引水来此,站立此岸看不见对岸人,由此可见,未来这条大渎之水的广阔。
崔东山一次次以袖子拍散身边尘土,道:“当年游学途中,谢谢那小婆娘眼高于顶,谁都瞧不起,唯独愿意将你视为同道人。”
林守一点点头。谢谢的清高,一向比较直白,反而好打交道。林守一看不透的人,其实是那位卢氏亡国太子,于禄。
只是这种话从崔东山嘴里说出,有点像是在骂人。
陈平安和于禄是纯粹武夫,李宝瓶和李槐当时年纪还小,谢谢在沦为刑徒遗民之前,就是卢氏王朝公认的头等神仙种,被视为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天才。
而林守一当时是除了谢谢之外,最早涉足修行的人物。
林守一忧心忡忡,以心声问道:“连剑气长城都守不住,我们东宝瓶洲真能守住吗?”
崔东山笑道:“守得住又如何,守不住又如何?若是明知守不住,就不守了吗?让文庙圣人与托月山碰个头,双方比拼一下纸面实力,咱们浩然天下报出一个个上五境修士的鼎鼎大名,与托月山做一个学塾蒙童都会的算术加减,要是咱们更厉害些,妖族就退回蛮荒天下,要是咱们不如人家,就让妖族大爷们别着急动手,咱们双手奉上一座天下,再退去第五座天下,然后作壁上观,等着托月山与白玉京的下一场术算?”
崔东山说到这里,哈哈笑道:“还真别说,这法子最不伤和气了。”
林守一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东山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在忧心所有山下人的生死存亡。”
林守一问道:“到底应该怎么办?恳请先生教我。”
崔东山仰头望向东宝瓶洲的天幕最高处,轻声说道:“一洲山上修士,加上我大骊军伍,挺直脊梁,先行赴死。其余愿苟活者,只管在前者死绝之后,跪地求饶。至于山下的百姓们,还真不能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青鸾国京城一处官邸。
李宝箴难得偷闲,从一大堆藩属官府邸报、大骊山水谍报当中抽身,与两个自家人一起同桌喝酒。
如今李宝箴身兼数职,除了是大骊绿波亭的头目之一,管着一洲东南的所有谍报,还当起了青鸾国的礼部侍郎,已经先后出京两次,担任地方乡试的主考官,成为一位“手掌文衡者”,除此之外,还是青鸾国在内数个藩属的山上、江湖的“幕后君主”,暗中操控着一切修道坯子的登山、江湖门派的辞旧纳新。
李宝箴将一本书丢给对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们这位老乡,年纪轻轻的落魄山山主,以后在东宝瓶洲的名声,好像算是彻底毁了。”
男子正是朱河,昔年福禄街李府的护院,而旁边的年轻女子,则是他的女儿朱鹿。
这对父女,不但早已脱离贱籍,朱河还在大骊军伍捞了一份差事,担任大骊随军修士多年,身份与大渎督造官刘洵美身边的那个魏羡差不多,只是朱河战功远远不如魏羡,如今傍身散官品秩不高,是垫底的执戟郎,一旦转入地方为官,多是藩属国的县尉之流,只是相较于一般藩属官吏,会多出一个武勋清流身份。
大骊王朝除了新设巡狩使一职,与上柱国同品秩,官场也有大改制,官阶依旧分本官阶和散官阶,尤其是后者,文武散官,各自增添六阶。
朱鹿则成为了一个绿波亭谍子,就在李宝箴手底下任职行事。
朱河拿到那本书,如堕云雾,看了眼女儿,朱鹿似有笑意,显然早就知道缘由了。
李宝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余两杯,被他轻轻一推,在桌上滑给朱河朱鹿,示意父女两人不用起身道谢,笑道:“说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骊禁绝,也说不定很快就会版刻外传,若是此书不被销禁,我比较期待批注版的出现,免得许多人不解其中诸多妙处。”
朱河开始翻书,然后问道:“顾忏,陈凭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顾璨和陈平安?”
李宝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双手持杯,轻轻抿了一口酒。
朱河皱眉不已:“这?”
汉子有些无言以对。
他当年与女儿一起护送李宝瓶远游,虽然与陈平安相处时日不算太久,但是对陈平安的性情,朱河自认看得真切。
文中内容,要说假,也不全是,要说真,却又总是隔三岔五便让人觉得不对劲,书上总有那么几句话,让他朱河觉得恰好与事实相反。
例如那点深藏心底见不得光的少年情思,还有什么贫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一心仰慕圣贤……
偶然得到一部绝世拳谱?
只因为少年天才,资质卓绝,便无需任何淬炼,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内接连破三境?
由于破境轻而易举,以至于引来数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惊一乍?
所谓游历之前,福缘不断,得天独厚,游历之后,主动揽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处,处处出拳果决,都描绘了一位意气风发、行侠仗义的有情郎,而且他每一次付出代价,必有更大的福报跟随。
可在朱河眼中,恰恰相反,陈平安根本就是个老成持重的,暮气远远多于少年朝气。至于什么红颜知己,就陈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气,拉倒吧。
朱河摇头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是依旧看出了隐藏其中的重重杀机。
书中游侠儿,处处以大义责人,动辄打杀他人。
虽不是滥杀无辜,可细究之下,除了一两只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余死在陈平安拳下的,无论是人还是鬼魅,都是些可杀可不杀的存在,介于两可之间。
朱河翻书极快,忍不住问道:“先前不是听公子说,那陈平安其实在书简湖困顿多年,结局可谓凄惨至极,多年之后才返乡?”
朱鹿轻轻嗤笑一声。
喜欢自讨苦吃,现在便是报应了。
换成是她,有顾璨这般朋友,要么偷偷维持关系,要么权衡利弊,干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书简湖自生自灭,掺和什么?
与你陈平安有半枚铜钱的关系吗?
没本事成为北俱芦洲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结果名气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轻天才更大了。
你陈平安运气真是不错,一如既往的好。
李宝箴举起酒杯,缓缓转动,微笑道:“我辈翻书人,谁不爱看江湖艳遇、山上机缘?不过道学家们读过此书,便有好多话要讲了。江湖豪侠则会骂此人沽名钓誉,既不杀顾璨,竟然还借此养望,以为花几百两银子,潦草举办几场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谱牒仙师将其视为山泽野修;野修却讥讽其行事不够老道,空有福缘,其实是绣花枕头,若非书中人,早就该死了十几回了;士子书生,则定然艳羡其情债缠身之余,大骂其道貌岸然,禽兽不如。”
朱河随后说道:“况且书中故意将那拳谱和仙法内容,描写得极为仔细详尽,虽然皆是粗浅入门的拳理、术法,但是想必许多江湖中人和山泽野修都将对此梦寐以求,更使得此书大肆流传山野市井。这还怎么禁绝?根本拦不住的。大骊官府当真公然禁绝此书,反而是在无形中推波助澜。”
李宝箴一口饮尽杯中酒,道:“以后落魄山越扩张,陈平安境界越高,东宝瓶洲对其非议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壮举,得的骂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过重,至多是假仁假义,装善人行善举。编撰此书之人,是除柳清风之外,我最佩服的读书人。真想见一面,诚心讨教一番。”
李宝箴望向门口那边,笑道:“柳先生,将来有机会的话,不如你我携手,拜访这位同道中人?”
柳清风站在门口那边,笑道:“以不义猎义,对于你我这种读歪了圣贤书的读书人,难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就算做成了,又有什么成就感?”
李宝箴举起空酒杯,遥敬道:“柳先生总是高我一筹。”
柳清风摆摆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宝箴放下酒杯,笑着起身,道:“那就换一处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认得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宝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礼,同时敬称道:“见过柳督造。”
按照自家公子的说法,眼前这个青鸾国昔年声名狼藉的文官,以后注定会成为大骊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阳寿不长、注定短命外,柳清风没有任何软肋,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什么山上神仙、藩属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么。
柳清风笑容和煦,对那两人轻轻点头。
与李宝箴谈完事情之后,柳清风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让一位同为贴身扈从的随军修士驾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赶去一座高山之巅。
山脚便是官道,柳清风让其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看那山脚道路上的一对男女,缓缓而行。
路上的年轻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无意瞥向山巅一眼,然后微微点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女子抬头一瞥,就让那元婴境随军修士大吃一惊,好重的杀意。
柳清风说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脚两人,是远游归来的柳清山和柳伯奇,夫妇二人先前去往倒悬山那座师刀房,回柳伯奇的娘家。
其实柳伯奇并没有这个念头,但是柳清山说一定要与她师父见一面,不管是挨一顿臭骂,还是撵他离开倒悬山,终究是该有的礼数。
但是没有想到,到了老龙城那边,几艘跨洲渡船都说不出海了。
无论柳清山如何询问缘由,只说不知。
最后还是柳伯奇私自出门一趟,才带回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倒悬山那边已经不再允许八洲渡船停岸,因为剑气长城开始戒严,不与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
柳伯奇倒是不太担心师刀房,只是心底难免有些遗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后,再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至于自己何时回家,到时候会与夫君坦言:不一定。
柳伯奇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哥如今督造大渎开凿,咱们不去看看?”
柳清山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大哥。”
柳伯奇无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郁郁道:“青鸾国有柳清风,大骊王朝有柳清风,但是我没有这样的大哥,狮子园和柳氏族谱,都没有他。”
柳伯奇不再劝说什么。当年柳清风在家族祠堂外,提醒过她这个弟妹,有些事情不用与柳清山多说。
瘸拐行走的书生一下子红了眼睛,开凿大渎那么辛苦的事情,那个家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欢亲力亲为……
东宝瓶洲历史上第一条大渎的源头。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独自站在水边,脸色阴晴不定。
这条大渎,名为齐渎!
不仅如此,她接下来能够走江,还要归功于袖中那封该死的解契书!
当初双方结契一事,那个命灯孱弱如风烛残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儿,自然半点不知。
不承想这个家伙,如今竟敢独自解契?!
天未亮,大骊京城一座尚书府第内,一个百岁高龄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去早朝了。
老人换上一身居家衣着,让一个老仆手持灯笼,一起去往书房,点燃灯火后,这位吏部老尚书坐在书案前,微笑道:“这都多少年没有潜下心来,去好好读一本书了?”
老人毕竟岁数大了,眼力不济,只得就着灯火,脑袋凑近书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语道:“崔先生还真没有骗人,如今我大骊的读书人,果真再不会只因大骊士子身份,一口大骊官话,便被外乡人轻贱文章诗篇了。”
老人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夜幕,喃喃道:“只是不晓得我大骊读书人,会不会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当年最痛恨的读书人呢?”
京师花木最古者,有关家书房外的青桐,韩家的藤花,报国寺的牡丹。
关老爷子这些年经常对着自家青桐树上的蛀孔而叹息,有那子孙建议,既然老祖宗如此爱惜青桐,可以请那山上神仙施展术法,结果被关老爷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口一个不肖子孙。
唯有嫡玄孙关翳然,与关老爷子一起欣赏青桐,一番言语之后,才让老人稍稍释怀几分。
对着窗外夜幕,老人喟叹一声:“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文人意气和书生风骨的。”
言不过其实,语语有实用;行不过其法,句句莫空谈。
关老爷子突然放下书,起身道:“速速备车早朝去!”
门外老仆提醒道:“老爷先换身官服?”
老爷子大笑道:“穿个屁朝服,老夫今儿要在大骊史书上留下一笔,春嘉六年开春,吏部尚书某某某,老来多健忘,身穿儒衫参加早朝,于礼大不合,被拦阻门外,春寒料峭,老尚书孤苦伶仃,在门外冻若鹌鹑,哈哈哈,有趣有趣……”
老仆补了一句:“那老爷就袖里藏些吃食?挨冻是自找的,挨饿就免了吧。饥寒交迫,老爷你这把身子骨,真扛不住的。”
老爷子嘿嘿笑道:“妙也!”
一位青衫老儒士站在大骊京城的墙头上。
身后是灯火依稀亮起的大骊京城,眼前是等待入城的各色人,各地商贾,游学士子,江湖武夫,夹杂其中的山上修士……
国师崔瀺回头望一眼城内灯火处,自他担任国师以来,这座京城无论昼夜,灯火便不曾断绝一瞬,一城之内,总有那么一盏灯火亮着。
要归功于富贵人家的灯火辉煌,大小道观寺庙的长明灯,陋巷士子的深夜点灯寒窗苦读……
崔瀺转过头,望向城外,有那搓手呵气取暖的商贾,有那蜷缩在车上打盹的武夫,有那相约同行游历大骊京城的外乡书生,随着天渐明,走下雇用的马车,一起对着城头指指点点,还有富贵人家的车马,一些稚童被吵醒后嚷着憋不住了,让妇人们揪心不已。
崔瀺独自站在城头上,大骊巡游城头的士卒,铁甲铮铮作响,来到国师身后又远去。
崔瀺希望每一个入城之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入城之前,眼睛里都能够带着光亮。
志向,野心,欲望。
钱财,富贵,功名,美人,醇酒,机缘。
我大骊京城应有尽有,诸君各凭本事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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