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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火龙的金色小人儿来到陈平安心神旁,双臂环胸,扬起脑袋。

那条座下火龙,在锤炼武运之后,茁壮成长,若说先前火龙只是纤细筷子大小,这会儿就该是手臂粗细了,气势凌人。

陈平安轻声道:“莫要骂人。”

金色小人儿冷笑道:“你不一直在自己骂自己?骂得我都烦了,还不能不听。”

陈平安说道:“都说人力终有穷尽时,关键我还一直很信这个,所以骂得好没道理,对吧?”

金色小人说道:“你在害怕无法离开,害怕自己成为第二个陈清都,同时又没有陈清都的本事。你怕离别无重逢,你生平第一次害怕所有的所作所为,在自己这边,都得不到半点回报。”

陈平安蹦跳了几下,以拳击掌,打了一套王八拳,最后伸手呵气,望向那座拱桥:“是个人都会如此,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金色小人沉默片刻,然后用一番骂人言语,表达着安慰的意思。

听着久违的家乡小镇方言,陈平安顿时开心起来,眼神清澈得像那家乡溪涧,些许忧愁似那小鱼儿,一个甩尾,窜入水草中,再不与人相见。

最终陈平安心神退出小天地,从云海上站起身,御风去往牢狱入口。

过桥一事,不是什么燃眉之急,等到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两地武运彻底炼化、完全融入人身山河再说。该是自己的洞府境跑不掉。

到时候洞府一开,小天地与大天地相接连,牢狱天地夹杂浓郁剑意的充沛灵气,就会洪流滚滚,涌入各大关键气府。

只是那份皮肉、魂魄之苦,兴许会被寻常下五境练气士视为畏途,看作是一道极难逾越的生死门槛,可对于陈平安而言,真不算什么事情。

陈平安这一次路过牢笼,大妖云卿再次露面,面带笑意,打趣道:“先前武运在身,如今炼化神灵尸骸至宝,又要与隐官道贺了,等到跻身洞府境,还要再道贺一次,有些忙。幸好不是在蛮荒天下,不然光是庆贺的赠礼,就要送出三份。”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在浩然天下,一位上五境山巅神仙的大驾光临,就是最好的登门礼。”

云卿望向那把狭刀,赞叹道:“好刀。”

陈平安以手掌抵住刀柄,说道:“分量足够,确实好刀。”

云卿感慨道:“与隐官言语的机会,看来不多了。”

陈平安沉声道:“不是在浩然天下遇到云卿前辈,大憾事。”

云卿笑道:“不是在蛮荒天下邀请隐官饮美酒,亦是遗憾。我那旧山头,风景绝佳。”

白发童子霜降满载而归,身边跟着女子长命。

金沙此物,有长命在,得之容易,更多需要霜降出力的,还是那些远古大妖尸骸的存留之物,零零散散的,挺费劲。

天地至宝,多通灵性,不会像神灵遗骸、大妖尸骨这样不挪窝,哪怕是霜降铆足劲头去寻觅,也很麻烦。

所幸长命不愧是祖钱化身,冥冥之中,运气极好,最终收获超乎霜降预期多矣。

后来有了经验,霜降就刻意远离长命,等长命撞见了机缘,再与自己打声招呼,他一扑而上,兢兢业业,捕获那些乱窜如剑仙飞剑的天材地宝。

双方约好了,今天只是刨地三尺了一个方向,以后每天去往一处,至多一旬光阴,就能粗略搜刮一遍,下个一旬,再好好查漏补缺一番。

长命是第一次进入这座牢狱,所以难免好奇。

大妖清秋见着了陈平安身边的长命,娴静柔美,确实不俗,啧啧道:“隐官大人好艳福,就是口味重了点,先是个剥了皮的女子,这会儿又换成了个皮囊血肉皆不真的精怪。隐官大人你怎么回事,牢狱当中不是关着头七尾狐魅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其他女子修士,还是有几个的,这都不够你吃的?”

陈平安笑道:“都快要死了,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真身是那青鳅的大妖清秋讥笑道:“就凭你?加上那把破刀?伸长脖子让你砍,你砍得动?”

陈平安推刀出鞘寸余:“试试看?”

大妖清秋瞬间没入雾障中。

霜降捧腹大笑。

女子长命告辞离去,牢狱之中,污秽煞气太重,她不愿继续游览了。

来到撚芯那边,陈平安等待她抽出一根纬线后,说道:“借你法刀一用。”

撚芯将手中法刀直直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接过法刀后,笑道:“在我们家乡那边,给人递送剪刀、柴刀,都会刀尖朝己。”

撚芯置若罔闻,问道:“决定了?”

陈平安点点头,先取出那张承载金箓、玉册文字的青色符纸,因为文字太多太重的缘故,纸张显得凹凸不平。

先抽出那把化外天魔珍藏多年的狭刀斩勘,割破左手心,将整张符纸涂满鲜血,依稀带有金色丝线。

然后陈平安一手摊放符纸,一手持短刀,刺入心口,让一位练气士视若真元的心头精血,从刀尖坠在符纸上,然后以碧游府水神庙那道炼水诀,驾驭血滴,如小楷写经一般,一笔一画,规矩端正,神意饱满,最终“写出”一篇解契书,内容简明扼要,意思浅显却措辞精确。

尤其是最后署名之时,还从三魂七魄当中分别剥离出一粒本命灵光,注入“陈平安”这个名字当中。

陈平安将法刀递还给撚芯。

撚芯接过法刀,皱眉道:“早知道就不与你泄露此事。”

先前她初次见到陈平安,就十分疑惑为何与蛟龙之属那么纠缠不清,后来就下了些功夫,加上与化外天魔一番闲聊,被她揪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秘事。

陈平安身上,有一份隐藏极深的结契,双方身份平等,不是主仆,但是双方性命攸关,效果类似一般山上修道之人结成神仙眷侣之时的契约书,当然陈平安这份契书,不曾涉及任何情爱,而且书写一方,可谓占尽便宜,几乎没有任何约束。

陈平安脸色惨白,却好像如释重负,了却了一桩极大的因果恩怨。既为自己求个心安,也为自己那个学生,能够在宝瓶洲倾力施展手脚。

霜降蹲在一旁,惋惜道:“隐官老祖这桩买卖,亏大发了。不该这么爽快的,换成是我,就狠狠敲一笔竹杠。”

陈平安将那张符纸递给霜降,说道:“也就是我知道得晚,不然早就应该这么做了。霜降,你转交给老聋儿,他离开牢狱后,捎给风雪庙魏晋,帮忙送去宝瓶洲,只能交给一个名叫崔东山的人。”

霜降却嬉笑道:“还是让撚芯送给老聋儿吧,他们俩刚刚认了亲戚。”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保持原有姿势。就知道这头化外天魔,早已认出了这张青色宝光浓郁的符纸根脚。

陈平安早年刚刚得到《丹书真迹》和这些符纸的时候,尚未修行,也刚练拳,所以眼中所见,就只是些泛黄书页,不过当时陈平安凭借三种符纸数量,很容易就可以辨认出符纸材质的珍稀程度。

蛟龙沟用掉一张,桐叶洲送给钟魁一张,今天又用掉一张。

霜降举起双手:“你别试探我了,我反正打死不碰这符纸的,不然一个不小心,又要被你算计,折损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不喊隐官爷爷、隐官老祖的时候,往往是在说真心话。

陈平安这才将符纸交给撚芯。

撚芯一闪而逝,去交给老聋儿,转瞬即返,她说道:“亏得去早了,老聋儿刚要离开牢狱。”

有些话撚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本来是想劝说杀妖缝衣一事,让陈平安抓紧些,只是话到嘴边,还是作罢。

陈平安点点头,去往那座行亭建筑,独自一人,抱膝而坐。

霜降站在远处台阶上,看着那座建筑那个人。

此地是陈平安的心境显化。

所以陈清都去得行亭,甚至撚芯愿意的话,也可以去,因为在陈平安内心深处,他认可撚芯这位魔道中人,唯独他这头化外天魔绝对不被允许。

天圆地方一行亭。

立足处,是陈平安由衷认可的那些大小道理。

四根亭柱,分别是陈平安在人生远游路上逐渐化为己用的四条根本脉络。

而亭顶,象征着陈平安心心念念的大剑仙。

年轻人看待人生,所见之人,就是一座行亭的暂留客,迟早都要与他分别,有些打招呼,有些不曾说。

他就守在原地,如那行亭,愿意为人做些遮风挡雨的小事。

境界越高,离散只会越多。大概正因如此,所以陈平安对待证道长生,一直没有任何野心。也怕死,却也不愿长生久视。

霜降大声喊道:“隐官老祖,你那心爱姑娘,晓不晓得这份契约?”

陈平安瞬间回过神,故作镇定道:“这桩契约,关我屁事。”

霜降高高跳起,伸出大拇指:“隐官老祖,你老人家理直气壮说着心虚话,特别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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