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芯对于此次缝衣,为陈平安“作嫁衣裳”,可谓用心至极。
道理很简单,如此练手机会,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而且一旦成功,至少两座天下的练气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门谱牒仙师,都会知道她撚芯,作为过街老鼠一般的缝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样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要像那人间每当提及棋术,注定绕不开白帝城,说到道法,就绕不开天师。
所以撚芯比陈平安更渴望成功。
以至于作为一位玉璞境修士的缝衣人,她下刀、出针久了,都会经常感到眼睛发涩泛酸,便拿起手边那枚养剑葫,倒出一颗水运浓郁的碧绿珠子,仰起头,将其滴入眼眸中。
除了向陈平安借来的养剑葫,撚芯在两次缝衣之后,就拿出了两件压箱底的仙家至宝,分别是金箓、玉册。
老聋儿低头看着金箓、玉册,点头道:“好东西。”
白发童子惋惜道:“可惜了。用完之后就作废了,不然我家隐官爷爷,一定会两眼放光。”
两物都是撚芯的道缘所在。
撚芯曾经与陈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机缘,除了缝衣人的诸多秘术神通,再就是来自金箓、玉册,皆是极为正统的仙家重宝,能够与缝衣之法相辅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寻常修道之人,哪怕与撚芯同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箓、玉册的内容,就像存在着一座天然的山水阵法。
只不过老聋儿和白发童子,都很不寻常。
玉册是中土神洲一个古老王朝的禅地玉册,册分二十四简,简与简之间以金线串联,每一片玉册都被秘术裁齐磨光。
金箓是一部《箓牒真卷》,真卷又名《授箓图》,全卷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总计十六个大字,前八字“三洞金文总真仙简”,字体皆是云篆,云雾缭绕,缓缓流转,后八字“道法与天地共长存”,是祈福之语,是龙虎山一位大天师亲笔撰写。
第二部分是六十一位神仙画像。
第三部分才是整部《箓牒真卷》的正文,内容是一位皇后娘娘,希冀着成为道教上仙玄君。
传闻王朝覆灭之后,女子潜心修道,最终举霞飞升。
玉册还好,摊放之后,不过一尺。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摊开,长达丈余。
之所以取出这两件重宝,是撚芯会以缝衣人独门术法,或摘文字,或剥取符箓,或拓云纹,再以诰敕贴黄之法,一一安置在陈平安的肌肤、筋骨之上。
所以说撚芯为了此次缝衣,已经到了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的地步。
至于陈平安会遭受多大的劫难、苦痛,撚芯根本不在意,既然敢来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着。
这会儿看着地上的金箓、玉册,老聋儿才记起一件小事,先前他答应了陈平安那桩买卖,用以换取三名弟子全须全尾地走出牢狱。
双方谈妥了,老聋儿需要拿出一门适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两件法宝品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须是法宝当中的珍稀之物,无论是炼化还是使用,门槛要低。
赠送两件法宝是小事,但是那门道法,就有些小麻烦了。
一门传承有序的山上道法,必然禁制极多,就像方寸物和咫尺物,以及某些珍稀符箓,都有开门、关门之法。
又如龙虎山天师府的某张祖传符箓,都是历代天师层层加持,天师府子嗣之外,别说是炼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样提都提不起。
仙家的高深术法,以诀成书的,往往契合大道,编撰成书成册之后,天然蕴含神异,一来承载道诀文字之物,材质定然不简单,二来哪怕大修士撤去了种种禁制,境界低的练气士一样看不成。
所以宗字头仙家,往往珍藏道书,更多是口传心授,是谓“亲传”。
并且传道人的口传心授,也绝非易事,一着不慎,就要坏了弟子道心。
老聋儿想了想,那本道书,自己留着也没意思,反正从无开宗立派的念头,干脆撤销所有禁制,送给陈平安便是,只是在那之后,陈平安如何传授他人,老聋儿就不管了,给蹲茅厕的人递去厕纸,已经很讲情分,总不能连屁股一并擦了。
白发童子笑问道:“换成是幽郁和杜山阴,是不是一刀下去就满地打滚了?”
老聋儿摇头道:“勉强撑过两刀,还是有机会的。反正这俩崽子,也不靠吃苦来修行,命好,比什么都管用。不然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这里享福。”
撚芯收刀休憩片刻,因为先前下刀略显凝滞。她似乎心情不佳,听见了老聋儿和化外天魔的聒噪,更是脸色阴沉,怒道:“滚远点!”
以好脾气著称于剑气长城的老聋儿,果真远离此地,拾级而上。小娘们长得丑就算了,脾气还这么差,难怪嫁不出去。
白发童子飘荡在老聋儿身旁:“那幽郁的道心,需不需要爷爷帮忙砥砺一二?这种小忙,你都不用谢爷爷。”
老聋儿笑呵呵道:“劝你别做,老大剑仙盯着这边,我这仆人若是护主不力,我被拍死之前,肯定先与你好好算账,新账旧账一起算。”
在那两个家伙离开后,撚芯吐出一口浊气,继续凝神静气,缓缓下刀。凡夫俗子眼中惨不忍睹的画面,在她眼中,美不胜收。
篆刻之法,阳文贵清轻,撚芯下刀铭文之后,云雾升腾,生出五色芝,阴文贵重浊,如大岳山根龙脉绵延。清轻象天,重浊象地。
例如有四字阳文云篆,不写大妖真名,写那“道经师宝”法印篆文,篆文一成,便有祥瑞气象盘桓不去,如云海绕山。
还有刻那“太一装宝,列仙篆文”八个远古小篆,字字相叠,需要在极其细微之地,小心翼翼,叠为一字,极其消耗撚芯的心神。
有那刀法,符箓图案,屈曲缠绕极尽塞满之能事。
有收刀处,收笔处如下垂露珠,低垂却不落,水运凝聚似滴滴朝露。
也有那有如木匠刨花的切刀,撚芯低头轻轻吹拂掉无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来自陈平安的脊柱。
今天收工之后,撚芯又拖曳着陈平安去往那道小门,埋怨道:“陈平安,这都撑不住,至多就三十刀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我收刀及时,你的整条脊柱就算废了。是想要再断一次长生桥?!”
奄奄一息的陈平安,早已不能开口言语,只是嘴唇微动,应该是在骂人。
一地血迹,撚芯都没有浪费,鲜血会自行串联成线,最终全部收入她腰间的绣袋当中。
老聋儿站在小门那边,开了锁,撚芯将陈平安随手丢入屋内那座金色岩浆滚滚的熔炉。老聋儿关了门。
撚芯正要离去,老聋儿说道:“隐官大人如何杀上五境,老大剑仙没讲过,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撚芯摇头道:“他没说。”
老聋儿笑道:“今天还算顺利?”
撚芯眉宇间皆是阴霾:“陈平安迟迟不能跻身远游境,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其实当下的苦头,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换成是我,让老大剑仙用些偏门手段,先破境再说。既然着急离去,为何又不着急至极。”
老聋儿嗯了一声,这些烦心事,与自己无关,说道:“撚芯姑娘,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如今儿请你吃顿泥鳅炖豆腐?我那少年主人,手艺当真不错。总好过你五脏六腑互嚼着,自己吃自己。”
撚芯不领情,飘然远去。
老聋儿去了大妖清秋那座牢笼,都不用他言语,大妖就乖乖交出三钱本命精血和一大块血肉,然后颤声问道:“能不能帮忙捎句话给隐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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