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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风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的师父。

不过郑大风难得顶嘴一次:“齐先生与姚老头,学问还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学不到精妙处。”

“我有说你悟性好吗?”

杨老头拈出些烟丝,满脸讥讽之意:“一栋房屋,最伤筋动骨的,是什么?窗户纸破了?房门烂了?这算大事情吗?便是泥瓶巷、杏花巷的穷苦门户,这点缝补钱,还掏不出来?只说陈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换旧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学得再好,自以为懂得透彻,其实也就是贴门神、挂春联的活计,短短一年风吹雨打,就淡了。”

郑大风说道:“是换梁换柱,大动干戈。”

杨老头点头道:“你以为别人的道理,真有那么好学?得拆掉原先梁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义所在,自己与自己较劲,得熬。”

杨老头叹了口气:“远的不说,就说那齐静春,在骊珠洞天问心一甲子,也没能想出一个‘天经地义’的大道。再看那陈平安,你觉得他自认为懂得几个道理?不多的,就那么几个。为人,我到底是怎么个人;治学,应该如何认识这个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里活下去,如何与世界相处融洽,活得更好。就这么三件事,几个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积少成多,当个真正的好人,复杂吗?简单得很,可做起来容易吗?很难。”

杨老头大致猜得出来齐静春当年的学问脉络。

道祖曾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

齐静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试图反推回去,不是顺序,又是顺序。

甚至齐静春所思所虑,要比这个更大些。可惜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

郑大风问道:“那弟子?”

杨老头反问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难道还需要师父教弟子怎么吃饭、拉屎?”

郑大风说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杨老头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炼化收起的袖珍小庙,挥了挥手掌,金光点点,一闪而逝,没入郑大风眉心处。郑大风纹丝不动。

杨老头说道:“物归原主,放在我这边,不碍眼,反正不会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郑大风的魂魄。

郑大风站起身,弯腰抱拳:“弟子谢过师父传道护道。”

杨老头吞云吐雾。郑大风立即坐下。就那么站着,不太恭敬。

郑大风转头望去,没过多久,走入一个眉眼飞扬的儒衫青年,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郑大风绷着脸。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快步走到杨老头身边,蹲下身,揉捏肩膀,啧啧道:“放心了放心了,这筋骨,依旧强健,跟青壮小伙似的,娶媳妇不过分啊。大风你也真是的,怎么当的徒弟,都不知道帮着自己师父物色物色?你找个媳妇很难,找个师娘也很难吗?”

杨老头不计较。郑大风见怪不怪了。天大地大的,估计也就李槐敢这么对待老头子了。

杨老头问道:“又要去披云山林鹿书院游学?”

李槐干脆一屁股坐地上:“这还是其次,我要去与裴钱斗法,当然是文斗,几年不见,我与她都积攒了好些家当,这不就约战于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场绝顶高手过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剑气长城,先前在书院碰了面,她说得收拾收拾宝贝,以后再战。”

李槐遗憾道:“可惜李宝瓶独自游历江湖去了,万一输给了裴钱还好说,要是不小心赢了她,没有李宝瓶帮忙压阵,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郑大风笑道:“还有你怕的人?”

李槐点头道:“怕啊,怕齐先生,怕宝瓶,怕裴钱,那么多书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郑大风打趣道:“陈平安怕不怕?”

李槐认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福禄街,有远游北俱芦洲的读书人李希圣,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李宝瓶,远走中土神洲的赵繇。

桃叶巷有龙泉剑宗嫡传谢灵,去往大骊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还有安心修道、治学两不误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剑气长城的陈平安,在书简湖掀起惊涛骇浪又开始蛰伏的顾璨,成为大骊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有个被誉为一洲年轻天才领袖的马苦玄。

李柳、李槐这对姐弟。

经商的董水井。

杨家铺子,也有苏店、石灵山。

小镇运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顾璨。

当年老槐树落叶,数量最多的,其实是顾璨,神不知鬼不觉,当年那个小鼻涕虫,就装了一大兜。

等到回泥瓶巷,被陈平安提醒,才发现兜里那么多槐叶。

命最硬的,大概还是陈平安。

但是这一切,一转眼便过去了将近十五年时间,昔年骊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们,能够人人各有际遇、机缘和成就,并不是顺风顺水的。

不知不觉十五年,小镇很多的孩子,都已经弱冠之龄,而当年的那拨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与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进入了大骊王朝的龙州地界,昔年骊珠洞天破碎扎根大地后的风水宝地。

这里山水故事极多,更是宝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场。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着山风水雾,让人看不真切。

当两人沿着铁符江一路去往槐黄县城,途经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庙时,两位碍于身份和修行根脚,都没敢进门烧香。

当他们好不容易看见了县城东大门,年轻人如释重负,感慨道:“总算到了。马姑娘,我们是先去陈先生山头拜访,还是去州城顾璨家里做客?落魄山可能难找些,州城那边相对更好认路。”

这对男女这趟北行游历龙州,走得并不轻松,主要还是顾璨突然要他们自己往北走,他和那个名叫柳赤诚的古怪书生,要去趟清风城许氏,这让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

早年被青峡岛管事章靥从茅月岛那个大火坑拽出,带到了山门口的茅屋那边,见着了那位账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又认识了顾璨,从畏惧到亲近,再到如今的依赖,其实也就几年的工夫,对于喜好静坐的修道之人而言,仿佛弹指瞬间。

不知何时,被顾璨随便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曾掖,如今没了顾璨待在身边,反而处处不自在,游山玩水,步步不踏实。

事实上,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的曾掖,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说极快,只是身边有个顾璨,才不显眼。

曾掖当下已是名副其实的观海境练气士,在寻常藩属小国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够被视为“中五境神仙老爷”了。

因为修行了旁门左道的术法,阴气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游,顾璨同行的时候,还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庙、仙家山头,等到与顾璨分道,就没这胆子了,加上身边马笃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着那件狐皮符箓才得以行走于人间。

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师眼中,曾掖也好,马笃宜也罢,都很容易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污秽存在。

马笃宜腰间悬挂了一块玉牌,正是顾璨留给他们作为护身符的太平无事牌。

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们与陈先生那么熟悉,应该不至于吃闭门羹,即便陈先生不在那边,与人讨杯茶喝,总不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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