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姚身上那件金色法袍,按照甲子帐那本册子上的记载,是当之无愧的仙兵品秩,对于剑仙死士这种追击一击功成的顶尖刺客而言,极为克制。
宁姚搜寻不到对方的踪迹,环顾四周,附近战场也无对方身影,便就此作罢。
不过已经记住了那个剑仙死士的逃跑路线,在心中默默推演一番。
如果还有机会再次交手,宁姚出剑会更有分寸。
真正让宁姚恼火的地方,是那个针对陈平安的元婴境剑修,同样是一击不成,便果断撤退,妖族大军担任天然屏障,宁姚第三剑递出,便被那个元婴境剑修堪堪躲过,一个双手掐剑诀,剑修竟是直接化作千百道剑光,四散飞掠,去势极快。
宁姚一抬手,大地之上遗留、舍弃的千百件破碎兵器,如同飞剑,一一追杀剑光。
战场天空像是下了一场布满细碎飞剑的滂沱大雨。与此同时,宁姚横掠出去十数丈,绕开远处的陈平安,一剑劈向前方。
只是元婴境剑修那一把飞剑,先前袭杀陈平安,所谓的不成,也就只是并未击杀陈平安而已。
陈平安身陷大阵,一个元婴境剑修的骤然出剑,根本无处可躲,能做的,就只是避免遭受致命伤,所以整个肩头都被飞剑洞穿,炸烂了大半肩头。
剑修以飞剑伤人,不单单在锋锐,更在剑气遗留,以受伤之人的人身小天地作为战场,细密复杂的剑气、丝丝缕缕的剑意,宛如无数条过江龙,剑气又如同洪水决堤,冲撞窍穴气府。
被剑修飞剑伤及,养伤最难痊愈,这是公认的事实,剑修能够占据山上四大难缠鬼榜首,更是当之无愧。
战场上,范大澈已经完全看不见陈平安的身影。浩浩荡荡的妖族大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聚拢过来,铺天盖地,明摆着是要一起围杀陈平安。
最先有妖族修士认出了年轻隐官的面容,道破身份后,那种大军退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既是因为年轻隐官在与托月山关门弟子离真的捉对厮杀当中,不但一战胜之,并且打得离真这位蛮荒天下的头等天才魂飞魄散。
这桩事迹,早已传遍妖族大军,并且这个消息注定会一直往南缓缓蔓延,成为整个蛮荒天下大野山泽、高城雄镇、街头小巷的热议,年复一年,如同离离原上草,处处枯荣生发,甚至百年之后,都有可能被记得住事的有心人,在那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更因为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有太多太多年,就完全等同于那个名叫萧𢙏的羊角辫“小姑娘”。
等到妖族大军记起此隐官非彼隐官之后,加上陈平安独自一人,太过孤军深入,而那宁姚好像又完全没有增援新任隐官的意思,如此一来,有被陈平安击杀了至交好友的妖族修士,也已心存死志,要报仇,愿以一条性命换陈平安的伤势;有的觉得对方不过一人,己方大军却是结阵厚重,趁机偷偷丢出一道术法、砸出一件本命物,绝对安稳;更有各怀心思的金丹境妖族、剑修死士,出手极其精准狠辣,不奢望一击毙命,只求钝刀子割肉。
战场厮杀,是拥有一种巨大感染力的,个体置身其中,往往会跟随大势而走,溃败,哗变,奋发忘死,慷慨赴死,皆是如此。
最后再加上那个元婴境剑修的一剑伤及年轻隐官。
杀机四伏,铺天盖地。
远处范大澈喃喃道:“不该这么开阵啊,太凶险了。这种战场之上,哪里不是意外,终究不是武夫问拳啊。”
如果不是宁姚压阵,二掌柜如此出拳,是必死无疑的下场。
宁姚说道:“正因为有我在,他才会如此出拳。这是先后顺序,道理得这么讲。”
宁姚也知道范大澈为何如此心神不定,说到底还是担心陈平安的安危。
宁姚没有细说,范大澈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剑修道路,与纯粹武夫的渐次登高、问拳于最高处,看似殊途同归,实则大不相同。
这才是真正的武夫问拳,与人争强斗勇,只是武学小道,以一己之力,单凭双拳,与天地争胜,才是大道风光。
远处那个包围圈的中心地带,几乎变作了一座缓缓移动的小山头。
范大澈在收剑间隙,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样下去,真没事?”
宁姚说道:“对方有事。”
范大澈无言以对。他只得继续在战场边缘地带出剑,尽可能为陈平安分担些压力。其实意义不大,但是总得做点什么。
为人处世,力所未逮,那就尽量求个心安,是好习惯。
宁姚驾驭那把剑仙,肆意穿梭在战场中,挥出一条条金色长线。
在妖族大军当中,金光凝聚长久不散,既有纵横交错的笔直长线,也有歪歪扭扭的金色轨迹,长达数千丈,所到之处,皆是被金色长线割裂开来的残肢断骸,而那金光本身就像一座天然符阵,剑意蕴藉极重,加上四周剑气流溢,让妖族大军苦不堪言,不少中五境修士干脆趴地不起,好躲避那些位置较高、并且越来越攒聚密集的金色长线。
不少龙门境、金丹境妖族修士都已经迅速离开这座悬空的金色剑阵。
宁姚瞥了眼战场上的金线,差不多聚拢足够的剑气之后,双指掐诀,轻轻向下一划。
如同一场大雨悬停空中,聚成一座离地不远的巨大池塘,然后骤然间坠落大地。
陈平安那处战场,大地震动,拳罡大如雷鸣。近身妖族,四溅飞散,一座妖族大军堆积而成的小山头,就像从中崩碎开来。
范大澈松了口气,总算瞅见了陈平安的身影,样子有些狼狈,衣衫褴褛,血肉模糊,拳意之浓厚,近乎肉眼可见,流淌陈平安全身,如那神灵庇护身躯。
大概这就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武夫金身境了。
范大澈虽是剑修,做梦都想成为剑仙,但是目睹这幅场景之后,不得不承认,武夫陷阵,金身不破,实在是蛮横至极。
陈平安被一道绚烂术法砸中后背,踉跄一步而已,便借势前冲,笔直向前十数丈,以拳开路。
一个兵家妖族修士,以一根大戟扫中陈平安腰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数十丈,瞬间便有十数道术法神通、数十件本命物攻伐兵器,如影随形。
转瞬之间,陈平安刚刚落地,战场上就又形成了一座小山头,再不见踪迹。
范大澈有一点好,不做多余事。
只是范大澈越发心惊胆战,那些妖族修士是不是疯了?一个个如此不惜命?!
宁姚依旧将前线交给负伤累累的陈平安一人处理,她至多帮忙出剑,牵扯战场两侧,以那把剑仙削掉一些妖族大军的横向厚度。
那把剑仙作为一件仙兵,已经有了一份灵犀,如正在学语的懵懂稚子开窍些许,当下显然极为畅快。
以往在陈平安手上,也确实是有些憋屈,被那连剑修都不是的主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也就罢了,关键是次次大战死战,每次现世,都远远不够尽兴。
宁姚虽然气定神闲,剑心镇静,出剑始终很精准,却并不意味着她半点不忧心陈平安的处境。
在战场上,斩杀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功劳有多大?
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关于此事,争议极大,大致分成了三种看法。
以庚寅帐为首的一拨军帐,认为击杀隐官陈平安,战功视为斩杀一位玉璞境剑仙,理由是虽然陈平安身为新任隐官,在剑气长城位高权重,并且他坐镇隐官一脉,排兵布阵,对蛮荒天下造成了极大的损耗,这一点毋庸置疑,可陈平安毕竟一来不是剑修,再者就境界而言,实在不高,虽然在捉对厮杀当中,能够拳杀离真,事实上未必拥有一位元婴境巅峰剑修的战力,那么加一个上隐官身份,将其视为玉璞境剑仙,最是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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