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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钱揉了揉眼睛,装模作样道:“哪怕是个假故事,可想一想,还是让人伤心落泪。”

崔东山笑眯眯道:“记得把眼屎留着,别揉没了。”

裴钱一拳递出,就停在崔东山脑袋一寸外,收了拳,嬉笑道:“怕不怕?”

崔东山先是没个动静,然后两眼一翻,整个人开始打摆子,身体颤抖不已,含糊不清道:“好霸道的拳罡,我一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裴钱双指并拢,一戳,喊道:“定!”

崔东山立即纹丝不动。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心想这大白鹅就是欠收拾。

片刻之后,崔东山火急火燎道:“大师姐,快快收起神通!”

裴钱双手托着腮帮,眺望远方,慢悠悠轻声道:“不要跟我说话,害我分心,我要专心想师父了。”

崔东山此后果真稳如磐石,只是仰头看着那座倒悬山,心之所向,已经不在倒悬山,甚至不在浩然天下以及更加遥远的青冥天下,而是在天外天,那些除了飞升境修士之外谁都猜不出根脚的化外天魔。

不远处种秋和曹晴朗两位大小夫子,已经习惯了那两人的打闹。

曹晴朗在修行一事上,偶尔遇上种秋无法解惑的症结关隘,也会主动询问那个同师门、同辈分的崔东山。

崔东山每次也只是就事论事,说完之后就下逐客令,曹晴朗便道谢告辞,次次如此。

曹晴朗其实算是当年藕花福地一心做仙人的俞真意之后,最早一拨感知到天地灵气变故的修道坯子,而在这一小撮修道美玉当中,曹晴朗无疑是天赋、根骨、机缘都不缺的那种存在。

所以第二次遇到裴钱,当时已经走上修道之路的曹晴朗才会坦言,就算与裴钱第一次重逢,裴钱真的出手,也不会得逞。

之后在那座位于陋巷旁边的心相寺,曹晴朗的出手,几次劝阻裴钱,其实颇有……仙气。

那次去落魄山祖师堂参加挂像、敬香仪式,其实算是种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了那座历史上经常会有谪仙人落尘世的小天下,然后来到了浩然天下这座诸多谪仙人家乡的大天下。

果然,这里有三教,百家争鸣,圣贤书籍浩如烟海,幸好北岳大山君魏檗在牛角山渡口主动借给种秋一件方寸物,不然光是在老龙城挑书买书一事,就足够让种秋身陷顾此失彼的尴尬处境。

当初在返回南苑国京城后,着手筹备离开莲藕福地,种秋跟曹晴朗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天愈高地愈阔,便应该更加牢记‘游必有方’四字。”

之所以必须在离开家乡之前,带着曹晴朗走遍福地,除了在南苑国京城画地为牢了大半辈子的种秋,自己很想亲身领略四国风土人情之外,一路之上,也与曹晴朗一起亲手绘制了数百幅堪舆图。

种秋与曹晴朗明言,此后这方天下,会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新格局,会有层出不穷的修道之人,入山访仙,登高求真,也会有诸多山水神祇的祠庙一座座矗立而起,会有诸多好似漏网之鱼的精怪鬼魅祸乱人世。

你家先生陈平安,不可能耗费太多光阴和心思盯着这座版图,他需要有人为其分忧,为他建言,甚至更需要有人在旁说一两句逆耳忠言。

然后种秋问曹晴朗:“真有那么一天,愿不愿意说?敢不敢讲?”

少年笑着点头:“愿意,也敢。”

种秋再问:“若是你与先生,争执不下,各自有理,又该如何?”

少年再答:“不可争论只为争论,需从对方言语之中,取长补短,找出道理,相互砥砺,便有可能,在藕花福地出现一条天下苍生皆可得自由的大道。”

种秋最后又问:“可若是你们双方未来大道,偏偏注定只是争论,而无结果,必须选一舍一,又当如何?”

曹晴朗最后回答:“且行且看,且思且行。”

种秋欣慰,不再问心。

如今这位种夫子思虑更多的,还是两人一起离开莲藕福地和大骊落魄山之后,该如何求学治学。

至于练气士修行一事,种秋不会过多干涉曹晴朗。

修行证道长生,此非我种秋所长,那就尽量不要去对曹晴朗指手画脚。

曹晴朗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放心的学生,但是种秋毕竟自己都不曾领略过那座天下的风光,加上他对曹晴朗寄予厚望,所以难免要多说一些重话。

大小两座天下,风景不同,道理相通,所有人生道路上的探幽访胜,无论是极大的安身立命,还是略微狭窄的治学方略,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难题,种秋不觉得自己那点学问和那点武学境界,能够在浩然天下给予曹晴朗太多。

作为昔年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氏,大概除了丁婴之外,他种秋与曾经的挚友俞真意,算是极少数能够通过各自道路稳步攀登,从井底爬到井口上的人物,真正感悟天地之大,可以想象道法之高。

渡船到了倒悬山,崔东山直接领着三人去了灵芝斋的那座客栈,先是不情不愿,挑了四间最贵的屋舍,问有没有更贵更好的,把那灵芝斋的女修给整得哭笑不得。

来倒悬山的过江龙,不缺神仙钱的财主真不少,可言语这么直白的,不多。

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那白衣少年的挑刺眼光,女修便说“没有了,在倒悬山比自家客栈更好的,就只有猿猱府、春幡斋、梅花园子和水精宫四处私宅了”。

那少年以拳击掌,撂下一句“早说啊”,便直接带着其余三人离开了灵芝斋客栈。

裴钱一头雾水,跟着大白鹅出了客栈大门。

她方才其实对这客栈挺满意的,一眼望去,墙上挂的,地上铺的,还有那女子身上穿戴的,好像全是值钱物件。

于是她轻声询问崔东山,可认得那四处私宅?

崔东山笑嘻嘻,说“不算全认得,不过猿猱府的刘财神,梅花园子的主人,早年还是打过交道的,见了面把臂言欢,觥筹交错,必须得有,然后心里念着对方早死早超生来着”。

这样的好朋友,他崔东山在浩然天下茫茫多。

裴钱就越发纳闷,那还怎么去蹭吃蹭喝?结果崔东山绕来绕去,带着三人走入一条小巷子,在那鹳雀客栈下榻。

种秋和曹晴朗自然无所谓这些。

裴钱一开始还有些生闷气,结果崔东山坐在她屋子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来了那么几句:“学生的钱,是不是先生的钱?是先生的钱,是不是你师父的钱?是你师父的钱,你这当弟子的,要不要省着点花?”

裴钱眼睛一亮,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实在有道理啊!她立即呼喝一声,手持行山杖,开开心心在屋子里耍了一通疯魔剑法。

之后崔东山鬼鬼祟祟离开了鹳雀客栈。

裴钱也懒得管他,如果大白鹅在外面给人欺负了,再哭哭啼啼回来找大师姐诉苦,没用,因为她是一个么(没)得感情的杀手。

崔东山偷偷摸摸返回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站在裴钱门外的廊道中,发现她还在屋内走桩。

裴钱缓缓走桩,半睡半醒,四周那些肉眼难见的灰尘和月色光线,仿佛都被她的拳意拧转得扭曲起来。

窗台那边,窗户蓦然自行打开,一大片雪白飘然坠下,露出一个脑袋倒垂、吐着舌头的歪脸吊死鬼。

依旧有些迷糊的裴钱凭借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额头贴了一张符箓,一步跨出,伸手一抓,斜靠桌子的行山杖被握在手心,以行山杖作剑,一剑戳去,点中那吊死鬼的眉心处,砰的一声,白衣吊死鬼被一剑击退。

接着,裴钱脚尖一点,扔了行山杖,跃出窗台,拳架一起,就要出拳,自然是要以铁骑凿阵式开道,再以神人擂鼓式分胜负。

胜负生死只在我裴钱能撑多久,不在对手,因为崔爷爷说过,武夫出拳,身前无人。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甚至可能对裴钱而言,无思无想,故而尤其纯粹。

结果看到了那个打着哈欠的大白鹅。

崔东山左顾右盼,问道:“大师姐干吗呢,大半夜不睡觉,出门看风景?”

裴钱恼火道:“大半夜装神弄鬼,万一被我一拳打死了怪谁?”

崔东山笑问道:“出拳太快,快过武夫念头,就一定好吗?那么出拳之人,到底是谁?”

裴钱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在说啥?”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道:“我跟先生告状去,就说你打我。”

裴钱怒道:“是你先吓唬我的!”

最后两人言归于好,一起坐在院墙上,看着浩然天下的那轮圆月。

崔东山面带微笑,听说剑气长城那边挺有意思,竟敢有人说如今的文圣一脉,除了左右之外,多出了一个陈平安又如何?

文圣一脉,文圣不文圣的,至于更加可怜的文脉道统,还有香火可言吗?

崔东山笑了笑,与裴钱说道:“咱们明儿先逛一圈倒悬山,后天就去剑气长城,你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裴钱说道:“倒悬山有啥好逛的,咱们明儿就去剑气长城。”

崔东山笑道:“倒悬山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咱们不得买些礼物?”

裴钱觉得也对,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那只老龙城桂姨赠送的香囊钱袋,开始数钱。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我有钱,不用你掏。”

裴钱一枚铜钱、一粒碎银子都没放过,仔细清点起来,毕竟她如今的家当里,神仙钱很少,可怜兮兮的,都没多少个伴儿,所以每次数钱,都要多摸一摸它们,与它们说说悄悄话儿。

这会儿听到了崔东山的言语,她头也不抬,摇头小声道:“是给师父买礼物啊,我才不要你的神仙钱。”

崔东山玩笑道:“陪了你这么久的小铜板、小碎银子和神仙钱,你舍得它们离开你的香囊小窝?这么一离别,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它们了。不心疼?不伤心?”

裴钱拈起一枚私底下取了个名字的雪花钱,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了几下,道:“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小家伙走就走呗,反正我会想它们的嘛,我那小账本上,专门写下它们一个个的名字,就算它们走了,我还可以帮它们找学生和弟子,我这香囊就是一座小小的祖师堂。以前我只跟师父说过,跟暖树、米粒都没讲,师父当时还夸我来着,说我很有心,你是不知道。所以啊,当然还是师父最要紧,师父可不能丢了。”

裴钱放好那枚雪花钱,将小香囊收回袖子,晃着脚丫,道:“所以我感谢老天爷送了我这么一个师父。”

裴钱想了想,又道:“可是如果老天爷敢把师父收回去……”

说到这里,裴钱学那小米粒,张大嘴巴“嗷呜”了一声,气呼呼道:“我可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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