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刘景龙一旦接任宗主,那么刘景龙这一脉的祖师堂谱牒记载,都会有一个水到渠成的“抬升”仪式,白首作为翩然峰开山大弟子,自然而然就会晋升为太徽剑宗祖师堂的第六代“祖师爷”。
只不过在辈分称呼一事上,除了破格升迁得以继承一脉道统的新宗主、山主之外,此人的嫡传弟子,外人依循祖师堂旧历,也无不可。
韩槐子笑着抬了抬手,道:“无须多礼。以后在此的修行岁月,无论长短,我们都入乡随俗,不然宅子就我们三人,做样子给谁看?对不对,白首?”
白首哭丧着脸。对?肯定不对啊。不对?那更加不对啊。
白首可怜兮兮望向姓刘的,刘景龙笑道:“怎么天大的胆子,到了宗主这边便米粒大小了?”
在姓刘的面前,白首还是胆大包天的,脱口而出道:“怪那哑巴湖小水怪,取了个名字叫米粒。”
突然意识到一旁还有个高入云霄的宗主剑仙,白首汗流浃背,竟是直接说出了心声,道:“宗主,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求你老人家千万别把我赶出太徽剑宗!”
韩槐子哭笑不得,幸好景龙在先前那封信上,早有明言,介绍自己收了个怎样的徒弟,不然他这宗主还真有点措手不及。
韩槐子笑着安慰道:“在剑气长城,确实言行忌讳颇多,你切不可依仗自己是太徽剑宗剑修,还是刘景龙嫡传,便妄自尊大,只是在自家府邸,便无须太过拘谨了。在此修行,要多想多问。我太徽剑宗弟子,在修行路上,剑心纯粹光明,便是尊师最多;敢向不平处一往无前出剑,便是重道最大。”
白首愣在当场,这与想象中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摆剑仙架子、宗主气势的韩槐子,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景龙笑道:“这会儿应该大声说一句‘记住了’。”
白首赶紧说道:“记住了!”
刘景龙无可奈何,以前就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白首。
韩槐子忍住笑,与那少年打趣道:“记住个什么记住,不用记住,年纪轻轻的剑修,哪里需要刻意记住这些大话。”
白首都快给这位宗主整蒙了。
韩槐子领着两人,一起走入甲仗库大门,说了些这座宅子的历史,曾经有哪些剑仙居住于此,又是何时战死、如何战死的。
白首便肃然起敬,不由自主放慢了呼吸与脚步,因为少年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脚步,仿佛都是在打搅那些前辈剑仙的休歇。
韩槐子悄然看了眼少年的脸色和眼神,转头对刘景龙轻轻点头。
一名故意以自身拳意牵引剑气为敌的年轻女子,脚穿麻鞋,身着赤衣,满头青丝,绾了个干脆利落的盘踞发髻,只背了个装有干粮的包裹。
她没有径直入城,离墙根还有一里路途,便开始狂奔向前,高高跃起,一脚踩在十数丈高的城墙上,然后弯腰上冲,步步登高。
距离城头数丈时,一脚重重踩踏墙壁,身形蓦然跃起,最终飘然落在城头之上,然后往左手边缓缓走去。
按照曹慈的说法,那座不知有无人居住的小茅屋,应该相距此地不足三十里。
一路行去,并无遇到驻守剑仙,大小两栋茅屋附近,根本无须有人在此提防大妖袭扰,也不会有谁登上城头,耀武扬威一番,还能够安然返回南边天下。
因为有那位老大剑仙。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察觉到对面城头之上,有极重剑气。
应该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大剑仙左右——一个出海访仙之前,打碎了无数先天剑坯道心的怪人。
当她越发临近茅屋的时候,发现在自己前行的路线上,还有位瞧着年轻容貌的剑仙,已经转头朝她望来。
她依旧向前而行,瞥了眼不远处的小茅屋,收回视线,抱拳问道:“前辈可是暂住于茅屋?”
魏晋笑着点头,说道:“你要是不介意,我这就搬出茅屋。”
她点头道:“介意,所以前辈只管继续借住。”
她停下脚步,盘腿而坐,摘下包裹,取出一只烙饼,大口嚼了起来。
魏晋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闭眼修行。
女子吃过了烙饼,取出水壶喝了口水,问道:“前辈可知道那位来自绍元王朝的苦夏剑仙,如今身在城头何处?”
魏晋睁眼,道:“约莫七百里之外,便是苦夏剑仙修道和驻守之地。如果没有意外,此刻苦夏剑仙正在传授剑术。”
女子点头道:“谢了。”
她背好包裹,起身后,开始走桩,缓缓出拳,一步往往跨出数丈,去往七百里之外。
其间遇到一只巨大金色飞禽破开云海,阴影笼罩城头,如昼入夜,金色飞禽落在一位白衣剑仙身畔,落地之时,便化作麻雀大小,跃上剑仙主人的肩头。
有剑仙身姿慵懒,斜卧一张榻上,面朝南方,仰头饮酒。
女子只是看过一眼便不再多看。
剑仙苦夏坐在蒲团上,包括林君璧在内的众多晚辈剑修正在闭目凝思,呼吸吐纳,尝试着汲取天地间流散不定、快若剑仙飞剑的精粹剑意,而非灵气,不然就是捡了芝麻丢西瓜,白走了一趟剑气长城。
只不过除了林君璧收获显著,哪怕是严律,依旧暂时毫无头绪,只能碰碰运气。
其间有人侥幸收拢了一缕剑意,稍稍流露出雀跃神色,一个心神不稳,那缕剑意便开始翻江倒海。
剑仙苦夏见状祭出飞剑,将那缕极其细微的远古剑意,从剑修人身小天地内,驱逐出境。
差点就要伤及大道根本的年轻剑修,面无人色。
剑仙苦夏以心声与之言语,声音沉稳,帮着年轻人稳固剑心,至于气府灵气紊乱,那是小事,根本无须这位剑仙出手安抚。
能够从众多绍元王朝的年轻俊彦当中脱颖而出,赶赴剑气长城,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那么明天就可以离开孙府,返回倒悬山,老老实实待在那边等着同行众人了,反正梅花园子,一向待客周到。
剑仙苦夏突然站起身,转头望去,认出对方后,这位天生苦相的剑仙,破天荒露出笑容,转身迎接那位女子。
不管这位喜好游走江湖的晚辈,在外用了多少个化名,或是习惯被人称呼为什么,在她家族的祖师堂谱牒上,是个与脂粉气半点不沾边的名字——姓郁,名狷夫。
中土郁家,是一个历史极其久远的顶尖豪阀,曾经一手扶植起了一座比如今绍元王朝更加强势的大澄王朝,大澄王朝覆灭之后,不过百年,便又扶起了一个更加庞大的玄密王朝。
郁狷夫与那未婚夫怀潜,皆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那一小撮年轻人。
郁狷夫为了逃婚,跑去金甲洲,在一处上古遗址,独自练拳多年。
怀潜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跑去了北俱芦洲,据说是专门狩猎、收集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
听说怀家老祖在去年破天荒露面,亲自出门,找了同为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好友,至于缘由,无人知晓。
剑仙苦夏的那位师伯,周神芝,与怀家老祖一样,皆在十人之列,而且名次还要更前,曾经被人说了句脍炙人口的评语,“从来眼高于顶,反正剑道更高”。
周神芝在中土神洲广袤版图上,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对师侄苦夏——这位享誉天下的大剑仙,依旧没个好脸色。
他们这一脉,与郁家世代交好,郁狷夫更是剑仙苦夏那位师伯最喜欢的晚辈,没有之一。
周神芝与人坦言我家子孙皆废物,配不上郁狷夫。要知道周神芝的子嗣,是以英才辈出、天生神仙种著称于世。
周神芝宠溺郁狷夫到了什么地步?
郁狷夫最早在中土神洲的三年游历,周神芝一直在暗中护道,结果性情耿直的郁狷夫不小心闯下大祸,惹来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暗算,然后那位大修士直接被周神芝砍断了一只手,逃回了祖师堂,凭借一座小洞天,选择闭关不出。
周神芝慢悠悠尾随其后,最终整座宗门全部跪地,周神芝从山门走到山巅,一路上,敢言语者,死,敢抬头者,死,敢流露出丝毫愤懑心思者,死。
而郁狷夫的心大到了什么境界?
反而埋怨周神芝退敌即可,应该将仇家交予她自己去对付。
不承想周神芝非但不恼火,反而继续一路护送郁狷夫这个小丫头,直到郁狷夫离开中土神洲,到达金甲洲才作罢。
见到了迎面走来的剑仙苦夏,郁狷夫停步抱拳道:“见过苦夏前辈。”
剑仙苦夏笑着点头,问道:“怎么来这儿了?”
郁狷夫说道:“练拳。”说了其实等于没说。
剑仙苦夏却笑了起来,说了句干巴巴的言语,道:“已经是金身境了,再接再厉。”
然后双方便都沉默起来,只是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剑仙苦夏不是那种擅长钻营之人,更不会希冀着自己多照拂郁狷夫一二,以此赢得自家师伯的好感,他纯粹只是看好郁狷夫。
至于郁狷夫,更是被笑称为“所有长辈缘都被周神芝一人吃光”的郁家人。
虽说怀家与郁家结下了那桩娃娃亲,但随着时间推移,怀家老祖对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丫头,越来越不喜欢,所以后来郁狷夫为了逃婚去走江湖,怀家上下,根本没有任何怨言。
怀家许多长辈反过来安慰诸多郁家好友,年轻人多走走是好事,那桩婚事不着急,怀潜是修道之人,郁狷夫虽然是纯粹武夫,但凭她的武道资质,寿命也注定绵长,让两个孩子自己慢慢相处便是。
此时两人一起走回剑仙苦夏教剑处,苦夏示意郁狷夫坐在蒲团上,她也没客气,摘了包裹,又开始就水吃烙饼。
林君璧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郁狷夫明明看见了,却当作没看见。
宁府大门外的那条街上,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带着自己的弟子缓缓而行。
少年压低嗓音道:“姓刘的,我听说陈平安如今可牛气了,有了个‘二掌柜’的响当当绰号。而且他那个媳妇,在剑气长城这边,可厉害了。郦剑仙私底下与我说了,她见不得那个宁姚,不然心里会觉得窝囊。”
刘景龙没说什么。
敲了门,开门之人正是纳兰夜行,刘景龙自报名号。
纳兰夜行先是神色古怪,然后立即笑着领那师徒二人去往斩龙崖。原本正在勤勉炼气的陈平安,已经离开凉亭,走下斩龙台,笑眯眯招着手。
白首瞧见了自家兄弟陈平安,总算松了口气,不然在这座剑气长城,每天太不自在。
只是刚乐呵了片刻,白首突然想起那家伙是某人的师父,立即耷拉着脑袋,觉得人生了无生趣。
纳兰夜行已经告辞离去。陈平安带着两人走入凉亭,笑问道:“三场问剑过后,觉得一个北俱芦洲不够显摆,来咱们剑气长城抖搂来了?”
刘景龙说道:“闲来无事,来见宗主与郦剑仙,顺便来看看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栏杆,瞥了眼那个白首,难得,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到了凉亭,少年一屁股坐在陈平安身边。刘景龙倒是无所谓这些,自己这个弟子,确实与陈平安更亲近些。
刘景龙笑着道破天机:“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去了一趟落魄山,某人听说你的开山大弟子才学拳一两年,就说他压境在下五境,外加让她一只手。”
陈平安已经知道白首大概的下场了。
刘景龙又说道:“你那弟子胆子小,就问能不能再让一条腿。”
陈平安瞥了眼白首,憋着笑:“这都答应了?”
刘景龙点头道:“答应了,某人还开心得要死,于是又说站着不动,让裴钱只管出手。”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不用跟我说结果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取出一壶前不久从店铺那边蹭来的竹海洞天酒,招呼白首道:“来,庆贺一下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开门大吉。”
刘景龙摆摆手。
白首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敢保证,她绝对肯定必然十成十,学拳不止一两年!陈平安,你跟我说老实话,裴钱到底学拳多少年了,十年?”
陈平安直接将酒壶抛给刘景龙,然后自己又拿出一壶,反正还是蹭来的,揭了泥封,抿了一口酒,这壶酒的滋味似乎格外好。
陈平安盘腿坐在那边,一手扶在栏杆上,一手手心按住长椅上的那只酒壶,道:“我那开山大弟子是一拳下去,还是一腿横扫?她有没有被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剑气给伤到?没事,伤到了也没事,切磋嘛,技不如人,就该拿块豆腐撞死。”
白首恼火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双手握拳,重重叹息,使劲砸在长椅上。
刘景龙将那壶酒放在身边,笑道:“你那弟子,好像自己比横飞出去的某人,更蒙,也不知为何,特别心虚,蹲在某人身边,与躺地上那个七窍流血的家伙,双方大眼瞪小眼。然后裴钱就跑去与她的两个朋友,开始商量怎么圆场了。我没多偷听,只听到裴钱说绝对不能再用摔跤这个理由了,上次师父就没信,这次一定要换个靠谱些的说法。”
白首黑着脸,背靠栏杆,双手捂脸。
刘景龙提醒道:“我跟裴钱保证过,不许泄露此事,所以你听过就算了,并且不许因为此事责罚裴钱,不然以后我就别想再去落魄山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本来就没想着说她什么。
白首嘀咕道:“我反正不会再去落魄山了。裴钱有本事下次去我太徽剑宗试试看?我下次只要不掉以轻心,哪怕只拿出一半的修为……”
陈平安不等少年说完,就点头笑道:“好的,我跟裴钱说一声,就说下一场武斗,放在翩然峰。”
白首顿时委屈万分,一想到姓刘的关于那个赔钱货的评价,便嚷嚷道:“反正裴钱不在,你让我说几句硬气话,咋了嘛!”
当初裴钱那一脚,真是够心黑的,白首不光是七窍流血倒地不起,事实上,他竭力睁开眼睛后,就像醉酒之人,看见有好几个裴钱蹲在眼前晃来晃去。
关键是那个赔钱货的言语,更恶心人,她蹲一旁,兴许见他眼神游移,没找到她,还“好心好意”小声提醒他道:“这儿这儿,我在这儿。你千万别有事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先前说话口气那么大,我哪晓得你真的就只是口气大呢。也亏得我担心力气太大,反而会被传说中的仙人剑气给伤到,所以只出了七八分气力,要不然以后咋个与师父解释?你别装了,快醒醒!我站着不动,让你打上一拳便是……”
然后白首便昏死过去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巧了,你们来之前,我刚好寄了一封信回落魄山,只要裴钱她自己愿意,就可以立即赶来剑气长城。”
白首转头问道:“师父,我们啥时候回宗门啊?翩然峰如今都没个人打理茅屋,刮风下雨的,弟子心里不得劲儿。”
这应该是白首在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第一次喊刘景龙为师父,并且如此诚心诚意。
刘景龙想了想,道:“好歹等到裴钱赶来吧。”
白首眼神呆滞。
刘景龙说道:“对了,听说有个很了不起的武学天才,来自中土神洲,名叫郁狷夫,想要找你练拳。”
陈平安笑道:“没兴趣。”
白首有气无力道:“别给人家的名字骗了,那是个娘们。”
陈平安愣了一下,总不能那么巧吧。
刘景龙点头道:“确实是一位女子,跟你差不多岁数,同样是底子极好的金身境。”
看到陈平安的脸上有些莫名其妙的神色,白首眼睛一亮,狡黠地笑道:“至于好不好看嘛,我是不清楚,你到时候跟她打来打去的,多看几眼,何况拳脚无眼,嘿嘿嘿……”
突然,白首整个人就像是炸毛一般,毛骨悚然,手脚冰凉,然后僵硬转头,看到了一位缓缓走入凉亭的女子。
她明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不悦神色,更没有刻意针对他白首,少年依旧敏锐察觉到了一股仿佛与剑气长城“天地契合”的大道厌胜。
她兴许只是稍稍流转心意,她不太高兴,那么这一方天地便自然对他白首不太高兴了。
白首再次僵硬转头,对陈平安说道:“千万别毛手毛脚,武夫切磋,要守规矩。当然了,最好是别答应那谁谁谁的练拳,没必要。”
陈平安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小心我拧下你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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