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土,炼化于济渎入海的北俱芦洲入海口附近。
得自仙府遗址山巅道观的木胎神像,炼化于龙宫洞天的岛屿之上。
现在即将炼化的五行之金,是一张金色材质的金字书页,准确说来就是一部佛经。
关于此事,陈平安询问过师兄左右是否妥当,左右只说了一句“君子不器,有何不妥”。
鼎炉依旧是得自桐叶洲老元婴境陆雍之手的那只五彩金匮灶,品秩极高,但是因为姜尚真的关系,半卖半送,只收了陈平安五十枚谷雨钱。
陆雍曾言“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所以这只丹灶,其实最适宜炼化之物,本就是五行之金。
密室内,众多天材地宝都已准备妥当。密室外,纳兰夜行盘腿而坐,负责守关压阵。
在斩龙崖凉亭,白嬷嬷陪着宁姚闲聊。
老妪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姑爷是有道之人,天必助之。何况姑爷学问精深,虽说是儒家门生,可远游四方,走在人间,活脱脱的菩萨行。小姐无须担心此次炼化。”
宁姚依然有些忧虑,不过仍是笑了笑,说道:“白嬷嬷,这些话别在他面前说,说了他反而不自在。”
老妪故意说道:“是称呼姑爷一事?姑爷最多就是言语不自在,心里边别提多自在了。”
宁姚被这么一打岔,心情舒畅了几分,笑道:“若是炼化成功,过两天,我就陪他一起去看看三关之战。”
老妪说道:“小姐以前对这些可半点没兴趣。”
宁姚说道:“我如今也没兴趣,只是陪他散散心。”
沉默片刻,宁姚说道:“白嬷嬷可能看不出来,在炼化五行之金时,陈平安最难过。”
老妪问道:“是心情难过,还是关隘难过?”
宁姚说道:“都是。”
老妪顿时有些提心吊胆,比自家小姐还要紧张了。
宁姚笑道:“白嬷嬷,没事,陈平安总能自己解决难题,从来都是这样的。如果知道我们不放心,他才会不放心。不然的话……”
宁姚望向凉亭外的演武场,道:“没什么苦头,是他嚼不烂咽不下的。”
老妪点头道:“这就好。”
宁姚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印章,递给老妪,轻声道:“是我偷来的。”
老妪哭笑不得,接过手后,看了眼印文,怔怔出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难掩笑容,赞道:“姑爷的字,真是好。”
尤其那些篆文,极慰人心——青丝染霜雪,依旧是美人。
宁姚摇摇头,道:“他自己说过,他的字,呆板得很,除了楷体字还凑合,其余行草篆,只是学了些皮毛,落在行家眼中,只会贻笑大方,不过拿来对付这些材质寻常的印章,绰绰有余。”
密室外,纳兰夜行有些奇怪,为何一个时辰过去了,陈平安尚未点燃丹灶。密室内,陈平安始终闭目凝思,怔怔出神。
在晏家那座恨不得将“我家有钱”四个大字贴满墙头的辉煌府邸,胖子晏琢惴惴不安,早早拿到了那方印章,兴冲冲到了家,竟是为难起来,根本不敢拿出手。
今天在父亲书房外的廊道中,他还是犹豫不决,徘徊不去。
父亲书房无门,只为了让这位晏家家主更方便出入。
其实原本不用如此,是晏琢父亲自己的决定,说没了双臂,就是没了,以剑气开门关门,图个好玩吗?
于是拆了房门。
晏溟早就察觉到自己儿子在廊道上的动静,晏琢那么胖一人,走路震天响,他晏溟如今修为再不济,好歹还是个元婴境,岂会不知?
晏溟皱眉道:“不进屋子,就赶紧滚蛋。”
晏琢对于父亲,始终敬畏得要死,没办法,打小就给打怕了。
后来父亲大概是对他这个晏家独苗彻底死心了,竟是连打骂都不乐意了,直到最后那次背着晏琢返回家中,男人才对儿子稍稍有了点好脸色,偶尔会问问晏琢的修行进展。
在那之后,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宠溺独子的母亲,大概是得了授意,反而破天荒开始对晏琢严厉起来,无论是修行、做生意,还是交朋友,都对晏琢管得颇严。
晏琢下意识就要听话滚蛋,只是走出去几步后,还是咬咬牙,走向书房,跨过门槛。
晏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两只袖管空荡荡的,坐在椅子上,身前书案摆满了书籍,有一头小精魅,负责翻书。
晏溟皱眉问道:“有事?”
晏琢战战兢兢拿出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道:“爹,送你的。没事我走了啊。”
晏溟愣了一下,问道:“缺钱花了?然后就送这个?”
晏琢涨红了脸,没敢解释什么,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了书房。直到离开了廊道,晏胖子才如释重负。
书房里,那只乖巧温驯的小精魅,蹦蹦跳跳地走到印章前,蹲下身,如扛木头般将印章底款展示给主人看。
晏溟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对琢儿太严厉了些?”
小精魅使劲点头。
晏溟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极远处有一座高大城头。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你爹我哪有这本事。
小精魅眨了眨眼睛,它这都兢兢业业服侍老爷多少年了,从没见过老爷有这笑脸啊。
城头之上。
君子王宰刚刚把一本新刊印出来的《百剑仙印谱》,交给那位如今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叶老莲。
这本印谱十分粗糙,远远无法与浩然天下的一般印谱媲美,更不用说书香门第精心收藏的印谱。
圣人一页页翻过,见到会意处,便会心一笑。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当这位儒家圣人翻到其中一页时,便停下手上动作,轻轻点头。
王宰望去,是那“霜降橘柿三百枚”,于是也是一笑,说道:“在剑气长城,兴许暂时无人知晓此间趣味。”
儒家圣人笑道:“可能,就只是一种可能,会有那既有闲又有钱之人,去翻书买书,查一查印文出处。”
今天这场三关之战,观者如堵。
地点选在了剑气长城大姓毗邻、豪门扎堆的玄笏街。
之所以不是选在陈三秋、董画符家族所在的那条太象街,自然是不敢,而且如果双方有胆子选址于此,估计都没人会去观战。
晏胖子踮起脚尖,环顾四周,疑惑道:“我那陈兄弟怎么还不来?”
董画符在啃着一只大饼。董家小少爷买东西,从来记账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瞥了眼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陈三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范大澈笑道:“没事。”
大街两头,分别站着以齐狩、高野侯为首的一拨本土剑修,以及严律、蒋观澄那拨将少年林君璧众星拱月于其中的外乡剑修。
而边境在那人群中,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会守第一关。
上次都没有露面观战的高野侯,今天自然到场了。
庞元济站在高野侯身边,正在与个子小小的高幼清,说些注意事项。
不是高野侯不想,实在是这个妹妹,从来不爱听他唠叨。
林君璧缓缓向前走出,高幼清大步向前。双方都没有祭出飞剑的意思,逐渐拉近距离。
有一拨地仙剑修蹲在一座府邸门口台阶上,笑道:“高丫头,对方长得真俊,配你足够了,只要打赢了他,扛在肩上就跑,找个没人的地儿,还不是想做啥就做啥!”
高幼清置若罔闻,心神专注,死死盯住那个愈行愈近的少年。
林君璧竟有闲情逸致,左右张望,打量起了玄笏街两侧的豪门府邸。
两个观海境剑修,只是一剑,便分出了高下。
高幼清率先祭出本命飞剑,破空而去,转瞬即逝,不求声势。
林君璧飞剑后发制人,轻松击飞了高幼清的本命飞剑不说,还瞬间悬停在了高幼清的眉心处。
高幼清脸色惨白,眉心处的飞剑倏忽不见,林君璧已经转身而走。
严律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人群,与林君璧擦肩而过。
林君璧与之微笑道:“你倒是可以慢些分胜负。”
严律重重点头。
街道两侧茫茫多的观战剑修,倒是没有嘘声或是谩骂,同境之争,刹那之间分了输赢,就是对方的本事。
可那少年也太欠揍了,都快要赶上那位酒铺二掌柜了。
想谁谁来。
那个二掌柜,与宁姚并肩走来,刚好是从林君璧这边的街道现身。
林君璧望向那个脸色微白、似乎抱恙的青衫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就不再多看。
倒是那人身边的女子,据说更加了不起,对她的溢美之词,数不胜数,在倒悬山的梅花园子,他林君璧听了不少,只不过不到十岁的观海境,怎么就了不起了?
二十多岁的金丹境瓶颈剑修,尚未跻身元婴境,就更算不上什么天下无敌吧?
林君璧摇摇头,多瞧了她几眼,甚至没觉得是多好看的女子,比起想象中的那个剑气长城宁姚,差了许多。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转头瞥了眼那个少年,笑道:“管好眼睛。”
整条大街顿时口哨声四起。
打趣自己人,剑气长城其实从来不遗余力。
尤其是那个二掌柜,又不是高幼清这样的小姑娘,这家伙脸皮厚得很,挣钱比打架还昧着良心。
陈平安说完之后,也不再看这个少年,反而望向了那个躲在人群中的边境。
边境神色如常,心中却有些犯嘀咕。先前在酒铺那边,自己露出马脚了?不至于吧?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停下脚步。宁姚看着他,陈平安笑着点头。
然后宁姚说了一番话,整条大街都瞬间沉寂下去。
陈三秋与晏琢对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怜悯神色,于是两人辛苦地憋着笑。
一位驻守城头的剑仙,甚至直接御剑赶来,连掌观山河的神通都不用了。
因为宁姚说道:“你要是敢临时破境,以龙门境出剑,我就压在观海境,你要是再破境,以金丹境出剑,我就压在龙门境。你现在要不要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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