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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承想那个青衫年轻人,从头到尾看完了晏胖子那一通疯魔拳法,面带微笑,觉得与自己开山大弟子的疯魔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琢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大声笑道:“陈公子,这拳法如何?”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很有气势,在气势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遇敌己先不败,正是武夫宗旨之一。”

陈三秋磨剑的手一抖,早年那种熟悉的古怪感觉又来了。

难不成这个陈平安的武学,是那阿良教的?

可阿良那家伙剑道剑术都高,乱七八糟的仙家术法,其实也懂得极多,唯独不曾说过自己是什么懂拳的纯粹武夫,至多就说自己是一名江湖剑客而已。

晏琢笑道:“既然如此,那陈公子就不吝赐教?”

陈平安视线偏移,望向宁姚。宁姚故意视而不见。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还是算了吧。”

晏琢收敛笑意,不再有那玩笑心性,缓缓说道:“陈平安,只要你还要出门,一旦跨出宁府门槛,那就难逃一两场架,别说那个不是个玩意儿的齐狩,就连庞元济和高野侯,两个比齐狩更难缠的家伙,都盯上你了。他们未必有坏心,但是至少都对你很好奇。”

陈平安“哦”了一声。

按照白嬷嬷和纳兰爷爷的说法,剑气长城年轻一辈的先天剑坯和剑道天才,除了宁姚,大致可以分成三种,第一种即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这三人最为出类拔萃,被誉为大剑仙资质,先不谈未来大道高远,只说当下,这三人的境界与修为,都是毋庸置疑的令人惊艳。

高野侯与叠嶂一般出身,都是生长在陋巷,然后有了自己的际遇,很快就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如今他已经是某个顶尖家族的乘龙快婿。

齐狩是齐家子弟。

而那个庞元济,更是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年轻“完人”,出身中等门户,诞生之初,就是惹来一番气象的头等先天剑坯,小小年纪,就跟随那位脾气古怪的隐官大人一起修行,算是隐官大人的半个弟子。

庞元济与坐镇剑气长城的三教圣人,也都熟悉,经常向三位圣人问道求学。

所以如果说,齐狩是与宁姚最门当户对的一个年轻人,那么庞元济就是只凭自身,就可以让许多老人觉得,他是最配得上宁姚的那个晚辈。

在三人之后,才是董画符这拨人。

董画符、叠嶂他们之后,是第三拨。

不要因为他们暂时“垫底”,就对他们不以为意,事实上,这些人即便在北俱芦洲,那也是被“宗”字头仙家抢破头的先天剑坯。

但是在剑气长城,天才这个说法,不太值钱,只有活得久的天才,才可以算是天才。

晏琢继续说道:“如果连我都打不过,那你出门后,至多就是过了一关便停步。”

晏琢死死盯住那个青衫年轻人,道:“我与你没关没系的,何况对你陈平安,还真没有半点不好的印象,但我晏琢,与宁姚是朋友,不希望宁姚挑中的男人,一出门就给人三两下撂倒。一旦沦落至此,兴许宁姚不在意,你也确实没有什么错,但是我、董黑炭、叠嶂、三秋,以后都没脸出门喝酒。”

晏琢最后说道:“你先前说欠了我们十年的道谢,感谢我们与宁姚并肩作战多年,我不知道叠嶂他们怎么想的,反正我晏琢还没答应收下。只要你打趴下我,我就收下,就算被你打得血肉模糊,一身肥肉少了几斤都无妨,我更开心!这么讲,会不会让你陈平安心里不舒服?”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不舒服,半点都没有。”

晏琢怒道:“那杵在那边做甚,来!外面的人,可都等着你接下来的这趟出门!”

陈平安还是摇头,道:“我们这场架,不着急。我先出门,回来之后,只要你晏琢愿意,别说一场,三场都行。”

晏琢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只是一想到宁姚还在不远处,便涨红了脖子,道:“你这家伙怎么不听劝?我都说了,跟我先打一场,然后不分胜负,各自受伤……”

一瞬间,晏琢瞳孔剧烈收缩。

一袭青衫极其突兀地站在他身边,依旧双手笼袖,神色淡然道:“我干吗要假装自己受伤?为了躲打架?我一路走到剑气长城,架又没少打,不差这出门的三场。”

晏琢小声说道:“陈平安,你咋个就突然走到我身边的?纯粹武夫,有这么快的身形吗?不然咱们重新拉开距离,再来切磋切磋?我这不是刚才在气头上了,根本没注意,不算不算,重新来过。”

陈平安笑着从袖中拈出一张符箓,道:“是方寸符,可以帮着纯粹武夫缩地成寸。”

晏琢后知后觉,蓦然气笑道:“你这张符箓又没用!陈平安,你糊弄傻子啊?”

陈平安双手藏在袖中,抬了抬胳膊,笑道:“两只手啊。”说到这里,陈平安收起笑意,望向远处的独臂女子,致歉道:“没有冒犯叠嶂姑娘的意思。”

叠嶂笑着摇头,道:“我不是那个肚子极大、肚量极小的晏胖子,陈公子往后言语,无须在乎我断臂一事,哪怕拿这个开玩笑,都没半点关系。宁姐姐便笑话过我,说以后与心仪男子有情人终成眷属,若是情难自禁,相互拥抱,岂不是尴尬?我还专门考虑过这个难题,到底该如何伸出独臂,以什么姿势来着。”

宁姚伸手捏住叠嶂的脸颊,制止她道:“瞎说什么!”

董画符站在一旁偷着乐呵。唉,原来宁姐姐也会聊这些,大开眼界了。

宁姚看向陈平安,后者笑着点头,宁姚这才说道:“走,去叠嶂铺子附近,找个地方喝酒。”

众人一起出门的时候,宁姚还在教训口无遮拦的叠嶂,用眼神就够了。

叠嶂一路上笑着赔罪道歉,也没什么诚意就是了。

董画符吊在一行人的尾巴上,习惯了。

陈平安被陈三秋和晏琢一左一右两个门神护着,晏琢小声说道:“陈平安,就你这神出鬼没的身法,加上你是浩然天下屈指可数、响当当的武学大宗师,前面两场架,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撑过去,第三场输了的话,我这人最仗义,会亲自把你背回来!”

陈三秋微笑道:“别信晏胖子的鬼话,出了门后,这种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尤其是你这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与咱们这类剑修捉对较量,一来按照规矩,绝对不会伤及你的修行根本,再者只是分出胜负,剑修出剑,都有分寸,不一定会让你满身是血的。”

结果陈平安说了一句让两人摸不着头脑的言语:“这么一来,反而是麻烦事。”

虽然宁府大门外人头攒动,三三两两扎堆的年轻剑修,却没有一人出头言语。

等到一行人即将走到叠嶂铺子,一条长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街两边酒肆林立,很多早早提前赶来喝酒看热闹的,在酒肆里各自喝酒,人人沉默,笑容颇堪玩味。

有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了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腰佩长剑,缓缓前行。

宁姚瞥了眼便不再看,继续与叠嶂聊着天。

晏琢轻声提醒道:“是个龙门境剑修,名叫任毅,此人的本命飞剑名为——”

陈平安却笑道:“知道对方境界和名字就够了,不然胜之不武。”

陈三秋嗤笑道:“这任毅,不愧是齐狩身边的头号狗腿子,做什么都喜欢往前冲。”

任毅停步在五十步外,道:“陈平安,愿不愿意与我切磋一下?”

陈平安独自一人向前走出几步,嘴上却说道:“如果我说不愿意,你还怎么接话?”

任毅一手按住剑柄,笑道:“不愿意,那就是不敢,我就不用接话,也不用出剑。”

刹那之间,只见一袭青衫翩若惊鸿掠至眼前,直到这一刻,街道地面才传来一阵沉闷震动。

境界低一些的下五境少年剑修,都开始大大咧咧骂娘,因为桌上酒杯酒碗都弹了一下,溅出不少酒水。

中五境剑修,大多以自身剑气打消了那份动静,依旧聚精会神,盯着那处战场。

至于偷偷夹杂在其中的一些上五境剑仙,则根本不介意酒桌上的那些动静。

任毅惊骇地发现身边站着那青衫年轻人,一手负后,一手握住他拔剑的手臂,使他再也无法拔剑出鞘,不但如此,那人还笑道:“不用出剑,与无法出剑,是两回事。”

陈平安身形一闪而逝,如青烟缥缈不定,躲过了一把风驰电掣的飞剑,旋即又再次握住任毅拔剑的手。

而那把以迅猛著称的本命飞剑,不论如何轨迹难测,角度刁钻,都无法碰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三番两次之后,任毅便干脆改变策略,御风升空,以便与地面上的那名纯粹武夫,拉开距离,欲凭此肆意出剑。

可是任毅双脚刚刚离地,就被那人轻轻一掌压住肩头,把他的双脚给硬生生拍回地面。那人问道:“剑修杀敌,不是近身更无敌吗?”

任毅放弃以飞剑伤敌的初衷,只以飞剑环绕四周,开始后退倒掠而去。

任毅要“分心”驾驭两边酒肆的筷子,暂时当作自己的飞剑,打算以量取胜,到时候看这家伙如何躲避,但是任毅心知肚明,对方真要出拳伤人,轻而易举,自己不过是做些拖延片刻的举动,尽量输得不至于颜面无光,不然给人印象就是毫无还手之力。

大概是那个青衫外乡人也觉得如此,所以出现在任毅身侧,双指拈住那把飞剑,伸手一推任毅的脑袋,将其瞬间推入街边一座酒肆。

陈平安用的力道巧妙,使得任毅没有撞倒临近街面的酒桌,而是踉跄过后,很快便能停下身形。

陈平安轻轻抛还那把飞剑。任毅羞愤难当,直接御风离开大街。

这个时候,从一座酒肆走出一名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并无佩剑。

他走到街上,愤然道:“一介武夫,也敢侮辱我们剑修?怎么,赢过一场,就要看不起剑气长城?”

言语之间,白衣公子哥四周,悬停了密密麻麻的飞剑。不但如此,他身后整条街道,飞剑都犹如沙场武卒结阵在后。

本命飞剑肯定只有一把,但是想要找出那一把真正飞剑,极不容易。

最棘手的地方在于,此人的飞剑可以随时替换,真假不定,甚至可以说,一把把飞剑都是本命剑。

晏琢想要故意与陈三秋“闲聊”,说出此人飞剑的麻烦所在,但是宁姚已经转头,示意晏胖子不用开口,晏琢只得作罢。

陈平安目视前方,飞剑如一股洪水汹涌而来。

陈平安横移到酒肆之中,微笑说着借道借道,对方便分出一股股好像沙场斥候的剑阵,十数把飞剑呼啸转弯,纷纷掠入大小酒肆,阻拦他的去路。

只见陈平安时而低头,时而侧身,时而走到街上,时而又走入酒肆,惹来笑骂声一大片,依稀还夹杂有一些不太合时宜的喝彩声,稀稀疏疏,格外刺耳。

陈平安就这么离着那个白衣公子哥越来越近。

若是在那剑气长城以南的战场之上,本该如此,就该如此。

多少剑仙,临死一击,故意将自己身陷妖族大军重围。

多少剑修,战阵厮杀当中,要故意拣选皮糙肉厚却转动不灵的魁梧妖族作为护盾,抵御那些铺天盖地的劈砍,为自己稍稍赢得片刻喘息机会。

陈平安骤然之间,走到大街之上,他不再“闲庭信步”,开始撒腿狂奔。

那名身为金丹境剑修的白衣公子哥,皱了皱眉头,没有选择让对方近身,双指掐诀,微微一笑。

那一袭青衫出拳后,不过是打碎了原地的残影,金丹境剑修的真身却凝聚在大街后方一处剑阵当中,身形飘摇,十分潇洒,引来许多观战小姑娘和年轻女子的眼睛一亮,她们当然都希望此人能够大获全胜。

只是那一袭青衫紧随在后,好像开始动真格了,身形飘忽不定,快到已经让所有金丹境之下的剑修都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一个身穿麻衣的年轻人轻声道:“飞剑还是不够快,输了。”

同桌酒客,是个瞎了一只眼的大髯汉子,点点头,举碗饮酒。

片刻之后。

白衣公子哥已经数次涣散又凝聚身形,但是双方间距,还是越来越近。

最终那一袭青衫一掌按住白衣公子哥的面门,却不是推远出去,而是直接往下一按,将他整个人背靠街道,砸出一个大坑来。

陈平安没有看那一身气机凝滞的年轻剑修,轻声说道:“了不起的,是这座剑气长城,不是你或者谁,请务必记住这件事。”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记不住?换人再来。”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然后轻轻卷起,边走边笑道:“一定要来一个飞剑足够快的,数量多,真没有用。”

大街之上,寂静无声。

陈平安停下脚步,眯眼道:“听说有个人叫齐狩,惦念我家宁姚的斩龙台很久了,我很希望你的飞剑足够快。”

宁姚刚要开口,陈平安好似心有灵犀,没有转头,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宁姚便不说话了。

这一幕过后,那个身穿麻衣的年轻人忍不住笑道:“别说是齐狩,连我都要忍不住出手了。”

不料街上那个青衫外乡人,笑着望向他,说道:“庞元济,我觉得你可以出手。”

酒肆内的年轻人一本正经道:“我怕打死你。”

陈平安回答道:“我求你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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