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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说的,无论真假,桓云在水龙宗祖师堂的掌律祖师那边都说了,不该说的,老真人一字未提。

以至于白璧从如释重负的师父那边听闻此事后,都有些震惊,一脸的匪夷所思。

孙结当时什么都没有多说,只让弟子白璧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山上善缘。

事后听闻桓云已是云上城挂名供奉后,孙结又不得不提醒阅历不够的白璧,有机会的话,可以不露痕迹地去一趟芙蕖国,再“顺便”去趟云上城,好歹那城主沈震泽也是一个金丹地仙。

白璧一一记下。

所以她这次盛情邀请在北亭国游历山水的桓云来水龙宗做客。

桓云得知她尚未在岛屿开府后,就更讲究了,推说自己在外边逗留已久,需要立即赶回山头,于是就有了后边两个金丹境地仙在桥头的那番对话。

这些都是师父和传道人都教不了、也不会刻意传授的为人功夫、处世本领。

白璧独自站在桥头,感触颇多。

以前总是痴迷于山上的那句金科玉律:放不下世间事,当不成山上人。

如今看来,山上修道,身边四周,高高低低,山上各处,不也还有那么多的修道之人?

大概所谓的放下不管,原来不是那全不计较、我行我素的偷懒捷径。

李源趴在桥上栏杆,离着桥头还有百余里路程,却可以清晰望见那个年轻金丹女修的背影,觉得她的资质其实不错。

李源听到背后有人大声喊道:“小兔崽子!”

李源转过头去,那汉子笑着抛过一只酒壶:“这壶三更酒,可是老子自己掏腰包买下来的,以后他娘的别在酒楼里边鬼哭狼嚎,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嫌砢碜!”

李源笑眯眯抱住酒壶,低头弯腰,高声道:“谢这位大爷,大爷慢走。”

那汉子愣了一下,笑骂了几句,大步离开。

李源边走边喝着酒,心情好转几分。

桓云没有乘坐渡船或是御风远游,而是沿着那条济渎大水缓缓而行。

在云上城,他曾经与一个年轻人走扪心路。对方说了些看似空泛的大道理。

说有些学问,是水脉,缓缓流转,帮人顺势而为,走得稳;也说有些学问,是山根,世事无常,本心纹丝不动,立得定。

两者都是好学问,可世事难在双方要经常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甚至就那么自己打死自己。

桓云是听得进去的,因为在那场一波三折的访山寻宝当中,这个老真人自己就吃够了这场架的大苦头。

他桓云是不是好人?

当然是。

不只是别人如此公认,他桓云内心一向自认还算好人。

不然他就不会走那么一遭云上城,帮此生元婴境无望的沈震泽吆喝助威,最后还答应为徐杏酒、赵青纨护道。

好人会不会犯错?

当然会。

先是重宝摆在眼前,最后还要加上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他桓云其实已经违背良知和本心,差点就要为顾全清誉杀人夺宝,铸就大错。

很多时候,好像只是相差那么一口气,便会造就出天壤之别的是非对错、善恶之分。

夜幕之中,天高月明,桓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就是不知道那个年轻剑仙,如此豁达,会不会一样有那难以逾越的心关?若是真有,岂不是天堑鸿沟?

桓云只能希望那人可以过水架桥,上山铺路,风雨无忧吧。

临近水龙宗的某处僻静地方,一个老道人伸手搀扶住身边的年轻道士。

背剑的年轻道士张山峰摇摇欲坠,然后满脸笑意,兴高采烈道:“师父,咋个我今儿半点不想吐了?”

火龙真人一本正经道:“肯定是修为见长,这要是回了趴地峰,你那些师兄肯定要好好夸你几句。”

张山峰一脸怀疑:“师父你说句真心话。”

火龙真人这才说道:“师父毕竟交友广泛,这一路虽然走得快,依旧难免走走停停,就数这次距离最近。”

张山峰埋怨道:“师父你这么不会说话,怪不得那些山上朋友,每次见了师父你老人家登门,一个个都从来不乐意请你上山坐一坐。我可看得真切,他们跟师父聊天的时候,也都客气得不像朋友。师父,以后你下山还这样,真不成的。”

火龙真人点头道:“在交朋友这种事情上,师父是不太擅长。”

张山峰看了眼师父,没说话。

火龙真人只得再次点头:“修行一事,也不太凑合。”

张山峰笑道:“没事,师父道法不高,弟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山峰摇头张望,又笑道:“师父,水龙宗这么大一个仙家,没有朋友了吧?”

只有此处,因为是此行的目的地,所以师父明确提及过名字,只说他的朋友陈平安最近应该就在附近。

至于其余师徒二人停留过的高山湖泽、仙家府邸,张山峰反正都不认得。

火龙真人愣了一下,笑着点头。于是以心声告知那个水龙宗宗主孙结,不用露面了,返回祖师堂便是。

不讲礼数?贫道站在这儿,礼数还不够大吗?

陈平安进了屋子,开始翻看密信。

朱敛在信上先提及了魏檗破境一事,魏檗成了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个上五境山神。

大骊王朝皇帝宋和亲临龙泉州,光是六部尚书就来了礼、刑两个,一起登上披云山为魏檗道贺,不但如此,大骊朝廷还取出了一件皇库珍藏的“亲水”半仙兵,赠予披云山,作为锦上添花的压胜之物,如此一来,哪怕是一尊山岳正神,魏檗也能够更加轻松掌控辖境水运,甚至可以随便镇压大骊北岳地界所有最高品秩的江水正神。

由此可见,新帝宋和对于魏檗这个前朝旧臣,已经不单单是礼遇,而是主动分权给披云山,魏檗等于以一己之力,和大骊礼部、刑部共掌整个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山水权柄。

所以朱敛让陈平安这个山主不用考虑贱卖家当一事,因为魏檗破境之时,声势极大,祥瑞齐出,据说整个大骊京城百姓都沸腾了,许多家底殷实的富贵门户,如过江之鲫,疯狂涌入新开辟出来的龙州,想要去往披云山烧香礼敬魏大山神。

不但如此,大骊户部还带给披云山将近百枚金精铜钱,作为朝廷的赠礼之一。

其余诸部也有自己的诚意,当然这些都是经过年轻皇帝陛下点头许可的,才敢如此正大光明地向披云山送礼。

年轻皇帝显然自己都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已足够高估魏檗破境一事引发的各种朝野涟漪,不承想依旧是低估了那种朝野上下、万民同乐的氛围,简直就是大骊王朝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普天同贺。

上一次,还是大骊藩王宋长镜立下破国之功,覆灭了一直骑在大骊脖子上作威作福的昔年宗主国卢氏王朝,大骊京城才有这种万民空巷的盛事。

再往上推,可就差不多是几百年前的老皇历了,大骊宋氏彻底摆脱卢氏王朝的附庸国身份,终于能够以王朝自居。

朱敛说魏檗光是举办第三场神灵夜游宴,保守估计,就可以补上一半谷雨钱的缺口。

此外,珠钗岛刘重润已经签订了山水契约,选择在水运相对浓郁的鳌鱼背落脚,祖师堂依旧留在书简湖,没有搬迁,免得被真境宗穿小鞋,只不过十数位资质最好的嫡传子弟,都会在鳌鱼背修行。

如今刘重润已经开始聘请墨家工匠、机关师,在鳌鱼背打造府邸,按照约定,这些建筑,和鳌鱼背山头本身一起,除非三百年之后双方再续契约,不然离山之时,都会自动成为山主陈平安的私人产业。

不过珠钗岛租借鳌鱼背三百年,只交了一笔定金,三十枚谷雨钱。

刘重润在神仙钱一事上,咬死了自己家业太小,并无积蓄。

算上搬迁费用,以及打点各路关系,掏出三十枚谷雨钱,就已经让她快要钱囊空空了。

结果郑大风的插科打诨,就让刘重润说出了一桩和她世俗身份息息相关的秘事,算是一桩不小的意外之喜。

这位亡国长公主,愿意暗中帮助落魄山争取一起取回那座水殿和一艘沉水龙舟。

这两物,始终没有被朱荧王朝寻觅得手。

只要得到两物,她刘重润可以送出那条价值连城的龙舟渡船。

若是只能取回一物,无论是龙舟还是水殿,鳌鱼背和落魄山皆五五分账。

朱敛没有立即答应下来,毕竟这会牵扯到当地的大骊铁骑,很容易引发纠纷,所以朱敛在信上询问陈平安,此事能否去做。

至于新刺史魏礼来自藩属黄庭国,新任州城隍来自三江汇流之地的馒头山,这些大骊山水官场的“意外”,朱敛在信上都没有遗漏。

关于书简湖的那两场水陆道场、周天大醮,朱敛更是写得事无巨细,能写的都写了。

就连目盲道人与两个徒弟在骑龙巷草头铺子扎根,风评如何,信上也都写得仔细。

还说卢白象新收取了两名弟子,是一双姐弟,分别叫元宝、元来,都是不错的武学苗子,等到陈平安这位山主返回家乡,就可以抽个时间,让两人返回落魄山,将姓名记录在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上。

还有一些大隋山崖书院那边的求学经历。

最关键之事,在最后一张纸上,是关于莲藕福地的山水灵气一事,随着两大笔谷雨钱落入其中,几处关键的山根水运,都得到了极大的巩固与滋养,接下来就需要与南苑国皇帝真正开始打交道,而这个世俗皇帝已经有意禅让退位,自己来当一个修道之人,而新帝位置不稳,自然就需要让步更多。

可是真正决定这座小福地大方向的决策,朱敛还是希望陈平安能够亲自给出定论,他和郑大风、魏檗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去布局。

除了自家山头相关的大小事务,朱敛还提及了诸多山外事。

大骊王朝升迁了两个争抢杀入朱荧王朝的铁骑主将曹枰、苏高山,成为大骊历史上新设官职的巡狩使。

人们都说这其实就是大骊先帝专门为功勋武将设置的“上柱国”。

曹家本就是上柱国姓氏,苏高山如今有足够的底气,和上柱国豪阀平起平坐。

传言大骊王朝最终会摆下六把“巡狩使”椅子,大骊京畿之地一把,老龙城那边一把,旧属朱荧王朝地界一把,其余三把椅子谁来坐,摆在哪里,还没有定论,连猜测都没有。

再就是诸多灭国之地,风起云涌,国人揭竿而起,当地修士更是大肆刺杀大骊驻守官员。

除了曹枰、苏高山两支铁骑继续南下,最后那支铁骑开始停马不前,一部分停留在朱荧王朝版图上,分兵北归,开始平叛。

信上林林总总,大小消息数十个。

陈平安仔细看过朱敛书信两遍后,才拿起裴钱的那封信,只有两张纸,都是她自吹自夸的言语。

抄书认真,没有赊账。

她那套自创的疯魔剑法一日千里,简直就是巅峰中的巅峰。

和周米粒关系好得很,如今小水怪已经是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右护法了。

她询问师父是不是回到家乡后,就升任周米粒担任落魄山的右护法。

信上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裴钱说她可不会随便承诺周米粒这么大的官衔,公私分明,和周米粒关系再好,她也会铁面无私,所以还是需要师父回家后再亲自定夺。

还说那岑鸳机练拳特别认真,不愧是老厨子亲自挑选上山的武学天才。

唉,就是有次岑姐姐练拳太专注了,没注意台阶,不小心崴到了脚,她当时刚好路过,竟然没能扶住岑姐姐,所以她一直到写信这会儿,还是有些良心不安来着。

所以将来如果岑姐姐提及此事,师父千万千万莫要怪罪,绝对是她裴钱的无心过失。

陈平安看到这里,就知道大有玄机了。她肯定是做了要吃栗暴的事情,在信上先跟自己铺垫一番。

再者裴钱自己肯定意识不到,她写了这么多落魄山上亲眼所见的事情,连半句骑龙巷铺子挣了多少银子都没提到,在陈平安看来,肯定是在学塾那边逃学翘课极多。

陈平安也没多想,反正有朱敛盯着,应该不会有太出格的事情。真要有,相信朱敛在信上也会直接挑明。

不过等他回去,还是要一顿栗暴让她吃饱就是了。

她自己信上,半句学塾课业进展都不提,能算上心读书?

就她那脾气,若是得了学塾夫子一句半句的夸奖,能不好好显摆一二?

裴钱还在信上说秀秀姐不在神秀山那边了,听说搬去了别处修行,她有些担心秀秀姐,因为她好久没去草头铺子买糕点了。

裴钱说山上来了个名叫隋景澄的好看姐姐,人长得好看不说,还贼大方,花钱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不过她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风范很够,从来没有主动让隋景澄给自己买东西,一次都没有。

信的最后,裴钱祝愿师父游历顺利,财源广进,每天开心,平平安安,早日还乡。

一看到这里,陈平安便有些舍不得敲她栗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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