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死死攥紧那五张符箓,蓦然号啕大哭起来,但是很快就止住了哭声,继续悄悄赶路。
陈平安在远处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峰之巅,身上贴有驮碑符,寂然不动,环顾四周。
这趟访山寻宝,一波三折。
还见到了不少认识的人,除了这个名叫金山的野修,还有那个帮着自己包袱斋开门大吉的老先生,还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过茶的彩雀府掌律祖师女修武峮。
其实他对他们的印象都不差,但是接下去就不好说了。
因为早先是什么秉性品行,是什么身份修为,无论是世人眼中的好人还是坏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旁人觉得奇怪,哪怕是被杀之人,可能都唯有悲愤、怨怼和仇恨,唯独没有太多的意外。
陈平安怔怔出神。为什么,人心如此经不起推敲?
可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别扭的,不是别人的人心,而是自己的。既然有此念想,便是自己也有此心思。
如今陈平安到了北俱芦洲之后,一直在修行,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尝试着成为一个山上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语。在那之后,某位著书立传的兵家圣贤,又具有自己独到见解的阐述和延伸。
两句话,都被陈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简之上。
后者是那句“舟中之人,尽为敌国”,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国事重修德,山河之险,并非真正的屏障。
而道家那番话,只说字面意思,要更大一些,而且陈平安觉得当下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的处境,便无比契合此说。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陈平安忍不住去想,当下置身这座凶险万分的小天地,或是哪怕身处规矩庇护的浩然天下,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其实又是本质相同?
舟壑潜移,谁也不知。
陈平安突然有些明白,道家追求的清净境到底有多难得了。
便如虚舟蹈虚,前无人后无人,左右亦无人,也无规矩束缚,也无因果纠缠。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有些学问,深究起来,一旦尚未真正知道,真是会让人倍觉孑然一身,四顾茫然。
陈平安开始呼吸吐纳,安安静静蓄势。一旦有了厮杀,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祸首,必然是那个符箓高人老先生。
半旬过后。
十八个必死之人,除了某个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汉子,都死了。
然后等到白衣神女与两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现,开启那道山水大幕,便又死了不少人。
因为那道宝诰,明明白白说了,杀人最多者,有望成为第二个嫡传。
所以六人当中的龙门境野修,与那个武夫宗师,各自对亲朋好友痛下杀手,毫不犹豫。本就是死,晚死于他人之手,还不如他们两人自己动手。
那一幕看得柳瑰宝满脸冰霜。
躲在武峮和少女身边的年轻书生哀叹一声:“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啊?”
果然如那云上城年轻男修所料,在时辰即将到来之前,自家供奉便准时出现在他们两人身边,打晕了女子之后,再以定身之法将他禁锢,令他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然后将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老供奉这才退出屋舍,在不远处隐匿身形。
至于先前所有机缘宝物,都暂时藏了起来。
但这都不是最让年轻男子寒心的地方,最让年轻男子寒心的是那个老真人桓云,在这个时辰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
也可能其实出现在了某处,但是老真人选择了冷眼旁观。
所以这个云上城年轻男修,依旧是榜上第二人。
榜上垫底之人,是这一次已经无所谓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云。
第四人是一个笑容灿烂的白衣公子哥,不过身上白衣血迹斑斑。
他当下似乎置身于一座雅致书斋当中,斋室中有一只泛黄的葫芦大瓢,悬挂在墙壁上。
此人还不忘面朝画卷伸手打招呼,笑眯眯道:“各位好走,都去死吧。”
然后他说道:“黄师,黄兄弟,是不是在外边给我当门神啊,辛苦辛苦,祝你长命百岁。”
榜上第三人是将自己藏在深山大坑当中的邋遢汉子黄师,他盘腿而坐,头顶还铺盖上了枝丫草木,再覆盖以泥土,不过山水画卷当中光明如昼。
黄师瞥了眼画卷,竖起一根中指。
不但如此,他还突然站起身,跳到坑外,似乎是一处洞府门口,有五彩云雾掩盖堵塞洞口,久久不散。
原来黄师一路追杀狄元封到这里,身负重伤的狄元封不但没死,反而逃入此地,等狄元封闯入洞府彩云迷雾当中后,黄师却死活破不开禁制。
所以黄师打算坑害这个小王八蛋一把。
至于被狄元封猜到此举,在黄师的意料之中。
为首之人,依旧是那个面容苍老的黑袍老人,他似乎躲藏在一处洞窟之中,在山水画卷上同样身形清晰。
和先前相比,他还是背剑在身,仍是两个斜挎包裹,好像没有半点变化。
黑袍老人望着那幅画卷,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沙哑开口道:“嘛呢嘛呢,没完没了了是吧?谁敢找我,老夫就杀谁,老夫一身剑术通神,发起狠来,连自己都要砍!”
山巅道观废墟那边,已经准备等死的孙道人看到这一幕后,哀叹一声。他这些天就战战兢兢在山顶待着,只走了一趟后山,可惜失望而归。
这半旬以来,陆陆续续有各色人等往山巅搬运天材地宝,所以在那道观废墟之外,又有一座小山了。
孙道人如今已经懒得多看一眼那座货真价实的宝山。全是祸害啊。
孙道人晃了晃那装有绿竹叶尖凝聚水珠的青瓷瓶,他喝得节省,犹有剩余。
先前硬着头皮散步去往那棵绿竹,结果发现一滴水珠都没剩下。
孙道人便有些佩服那个陈道友了,一路过境,寸草不生啊。
这么个山泽野修,真当了那啥谱牒仙师,那才是可惜喽。
少女柳瑰宝身边站着那个洪福齐天的年轻书生怀潜,两人站在山巅边缘的石栏杆旁边,怀潜已经是第二次注意那个黑袍老人,自言自语道:“就这个家伙,还算有点能耐。”
柳瑰宝耳尖,疑惑道:“什么意思?”
怀潜想了想,微笑道:“字面意思。”
柳瑰宝愣了一下:“怀潜,你是不是藏着事情?”
怀潜小心翼翼道:“有。家乡那边,有一桩家族长辈订下的娃娃亲,我这次其实是逃婚来的。”
柳瑰宝笑道:“那女子如何?”
怀潜无奈道:“就见过一面而已,印象模糊,只觉得她脾气还不错,不过是个练武的女子,比我更狠,为了逃婚,早早跑去了金甲洲。”
柳瑰宝哦了一声。
怀潜有些手足无措,视线游移不定:“柳姑娘,再跟你说一件事?”
柳瑰宝大笑道:“不用讲了,喜欢我呗。怕什么,我也喜欢你。”
怀潜哑口无言。
这些不会让柳瑰宝太过纠结的小事闲聊过后,柳瑰宝便开始思量接下来的格局走势。
脑子有些时候真比拳头要管用。那个北亭国小侯爷,就是脑子不够,拳头更不行。
怀潜在柳瑰宝聚精会神想事情的时候,看了眼她的侧脸,笑了笑,趴在栏杆上,望向远方。
其实他想说的那件事情,是告诉柳瑰宝什么叫有缘无分。
因为两人太过悬殊,门不当户不对,聊不到一块的,今天能聊,是他迁就她罢了。
双方相差太多了。修为是如此,谋划更是如此,至于家世,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他其实一直在可怜这个傻姑娘。
关于此地机缘大小,他应该是心里最有数的那个人。是那缕剑气。他就是奔着这个来的。顺便一路玩闹,逗弄身边人。
不过那缕剑气,委实是一桩意外之喜。
原本他都已经打算再走一趟北方,见一见那个大剑仙白裳再返回家乡。
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北方第一剑仙,应该会出门迎接自己。
怀潜一想到家乡,便越发感到无聊。
半旬下来,一直看着这帮蝼蚁好似牵线傀儡,左摇右摆,其实看多了也会厌烦。
至于那个幕后人,既然会被那一缕剑气压制,境界又能高到哪里去?
哪怕不搬出自己的背景,也是可以和那幕后人好好商量的,他得到那缕剑气,对方少了千百年来的长久压胜克制,两全其美。
转头瞥了眼还在皱眉想事情的憨傻少女,怀潜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问道:“柳姑娘,想不想今天就当上彩雀府的府主呀?”
柳瑰宝一瞬间就倒掠出去:“你到底是谁?!”
怀潜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
他以心声说道:“来北俱芦洲之前,老祖宗就告诫我,你们这儿的剑仙不太讲理,特别喜欢打杀别洲天才,所以让我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
柳瑰宝眼神冷漠,心思急转,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跟师父孙清以心声涟漪交流。
怀潜叹了口气:“柳姑娘,你再这样,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这个年轻读书人模样的外乡人,抖了抖袖子,抬头望向空中:“不跟你们浪费光阴了。这点白纸符箓神祇的小把戏,看得我有些反胃。我得教一教这个乡下老天爷,当然还有那个桓老真人,什么叫真正的符箓了。”
只见他双手各有一物。
其中一只手上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正是品秩最高的香火神灵甲。
这副甲胄,又是香火甲中屈指可数的古老之物。
甲丸被怀潜披挂在身后,他将另外一只手中拈着的两张青色符箓轻轻随手丢出一张,微笑道:“缚以铁劄送酆都,驱雷公,役雷电,须臾天地间。”
只见一尊身高两丈的金甲神祇凭空出现,浑身交织着耀眼的雪白雷光。当他双脚落地之时,山头震动,牵动整座山头的山水气运。
第二张符箓丢出后,一个白衣飘荡的佩剑男子悬停空中。只见他神色木讷,但是满身剑气激荡不已,萦绕四周的天地灵气皆化为乌有。
最后怀潜手心托起一只金色镂空小球,里边一道道剑光飞掠,风驰电掣,与小球撞击之后,溅起阵阵火花。
此次来到这座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便是想要凭借他自己的本事,让这个可以进阶的傀儡扈从能够多吃几把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再借助几分北俱芦洲的剑道气运破开元婴瓶颈。
怀潜轻轻晃荡手心金色圆球,然后抛向那个中年男子:“慢慢吃。”
圆球没入那个剑修傀儡的窍穴当中。
那一缕巡狩此方天地无数年的剑气,竟是悬停静止下来,似乎在俯瞰着怀潜。
怀潜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主动选中我的。”
然后怀潜望向天幕某处:“这么特殊的妖气,还喜欢炼山为食,我们浩然天下可没有这种畜生。”
天地寂静,所有人都傻眼了。
怀潜眯眼道:“和你商量一下,厮杀过后,我如果杀不掉你,你也拿我没辙,你就跟随我一起去中土神洲,保证你前程极好。”
云海低垂,一个高大老人坐在云海边缘,微笑道:“小娃儿好大的口气。”
老人大手一挥,一幅山水画卷铺天盖地,只要抬头,谁都可以看到。
既然对方这么有诚意,这个老人也打算拿出一份诚意来。
怀潜点了点头,微笑道:“没办法,我家老祖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
事实上,龙虎山的一位黄紫贵人小天师,还有那皑皑洲的刘幽州,都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云海之上的老人,沉默下来。
怀潜继续道:“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我就算伸长脖子,让你这头畜生动手,你敢杀我吗?”
怀潜加重语气,嗤笑道:“你敢吗?!”
老人依旧没有说话。
怀潜环顾四周:“这些废物,是你来杀,还是我来?若是你来动手,其中有几个,我要一起带走。”
在深山之中的陈平安,也被这一幕惊讶到了。
先前水幕一消失,陈平安就立即换上了少年面容,以及一身青衫。
这会儿觉得大开眼界。
还能这么折腾?
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难道这就算是快意?
陈平安笑了笑。这种人,如果经历过和自己一样的境遇,哪怕对方境界再高一筹,都应该死了不少次。不过道理不能这么讲便是了。
有此言行,并且能够站在这里说这种话,自有其可取之处,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
只不过在当下,他陈平安只是看到了对方的其中一面。
换成陈平安是那人,肯定一样走不到对方今天这一步。
可陈平安总觉得就对方这样的脾气,和这份不算多的隐忍城府,一旦运气不好的话,还真未必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
说到底,也就是暂时还没有遇上猿啼山剑仙嵇岳之流吧。
不过那人既然选择抛头露面,不再隐藏,定然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
目前看来,不但有望活着离开,还可以带着那个高大老人,一起返回中土神洲。
不可否认,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了。不愧是从中土神洲来北俱芦洲专门杀剑修的。
陈平安还不至于无聊到咒他在北俱芦洲栽跟头。
条条大路,各自登山。左看右看,难免有高有低。
就像那曹慈,还跟他陈平安在武道一途的同一条道路上呢。他也无非是埋头追赶而已,难道还要扎草人,惦念着对方不得好死?
陈平安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会儿胡思乱想,不太应该,可似乎还挺有意思。
关于那个曹慈,在剑气长城城头上三场架打下来,陈平安唯一的遗憾,不是什么没有撂狠话,在陈老剑仙和那个女子武神跟前没面子之类有的没的,而是曹慈这家伙,怎么看怎么欠揍。
长得那叫一个俊俏不说,好像永远气定神闲,永远目中无人,视线所及,唯有传说中的武道之巅。
这其实挺气人的,暂时还打不过人家,就更气了。
慢慢来吧。
不过接下来的画面,才让陈平安感到头皮发麻。
只见那个原本吓得跌坐在地的孙道人竟然站起身,然后这个“孙道人”又摔倒在地,不过却多出了一个身形缥缈不定的孙道人,好似阴神出窍远游。
孙道人伸手一抓,将那试图挣扎逃离的残余剑气驾驭在手,轻轻握住。
云海上的高大老人见机不妙,哪怕根本不知道那个孙道人为何变得如此,只管翻卷云海遮掩身形,想要逃遁。
孙道人面无表情道:“小小妖物,也敢炼化此山,试图染指道观?”
孙道人瞥了眼那座道观废墟,似乎有些伤感,望向远处云海某处:“觉得到了这座浩然天下,便可以高枕无忧?欺负贫道这一脉香火凋零,提不起剑了?”
孙道人手心攥紧,竟是直接将那一缕剑气捏碎。然后双指并拢,轻轻向前一划,云海对半开,一粒芥子身形也随之被一分为二。
怀潜正想要开口言语,孙道人转头笑道:“什么玩意儿!年纪轻轻的,说这些个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若是有那本命灯芯留在祖师堂的,事后告诉你家老祖,来青冥天下找贫道报仇便是。”
怀潜正想要说话,报上自己老祖的姓名,孙道人又是双指划下,将那年轻书生当场斩杀,连同那元婴剑修傀儡,坠地之时也变作两片切割开来的符箓。
孙道人最后低头望向道观废墟。
山顶道观供奉之人,是他的师弟。和他皆是青冥天下剑仙一脉的中流砥柱。
可惜师弟天纵之才,登山快,死得也早。
怨不得那座白玉京,只能怨他自己拖泥带水。
害得他这个当师兄的,都没办法替他报仇。
世间死法千万种,唯独自己求死这一种,最不用救。
远处山巅,陈平安已经将那些木像碎片全部取出。
孙道人笑了笑:“小家伙还是如此机敏啊,没浪费贫道这一愣神的工夫,算是自救了。”
孙道人伸手一抓,将那躲藏在深山洞室书斋中的狄元封,小侯爷詹晴,以及彩雀府少女柳瑰宝三人,一起抓到自己身前。
孙道人神色淡然道:“你们三人,可愿意追随贫道一起去往青冥天下?”
他在这座天下云游四方,所攒功德,足够带走三人。
在等待三个答案的时候,光阴流水似乎停滞。
唯独孙道人抚须而笑,对远处那个年轻人说道:“陈道友,看在那三炷香的分上,破碎木像你就留着吧。”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孙道长,其实是六炷香。”
孙道人哈哈大笑,一挥袖子,仿佛是不知将什么物件聚拢又挥散:“陈道友,捡你的破烂便是,足够你那把剑吃饱喝足了。”
在数百里之外的山头之上,陈平安身前多出了一团破碎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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