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次见着了陈平安巡游小天地、自家小洞府的心神芥子,他们就喜欢整齐地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一个个抬头看着陈平安,眼神幽怨,也不说话。
他们是很勤勉的小人儿,从不偷懒,只是摊上陈平安这么个对修行极不上心的主儿,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能不伤心?
如今则完全换了一幅场景,水府之内处处热火朝天,一个个小家伙奔跑不停,欢天喜地,任劳任怨,乐在其中。
自打苍筠湖之后,陈平安收获颇丰,除了那几股相当精粹浓郁的水运之外,还从那个苍筠湖湖君手中得了一瓶水丹,所以此时绿衣童子虽不断伸手从一座宛如狭小水井口的小池塘当中掬水,但小池塘中的水仍很丰盈。
水府内的绿衣童子,其实分作两拨:一拨施展本命神通,将一缕缕幽绿颜色的水运,不断送入那枚缓缓旋转的水字印当中;另外一拨童子,则手持不知从哪儿变幻而出的纤小毛笔,在水池中“蘸墨”,然后飞奔向壁画,仔细描绘那幅仿佛工笔白描的墙壁水运图,为其增添颜色光彩。
巨大壁画之上,已经画出了一个个米粒大小的水神、一座座稍大的祠庙。
陈平安认得出来,都是那些自己亲身游历过的大小水神庙,其中就有桐叶洲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不过如今应该需要尊称为碧游宫了。
只不过那一尊尊水神都未点睛,水神祠庙更无香火袅袅的活泼景象,暂时犹然死物,不如壁画之上那条滔滔江河活灵活现。
陈平安站在小池塘旁边,低头凝神望去,里边果然有那条被绿衣小童们扛着搬入的苍筠湖水运蛟龙。
蛟龙缓缓游曳,并未直接被绿衣小人儿“打杀”并炼化为水运。
除此之外,还有异象,湖君殷侯赠送的那瓶丹丸,不知绿衣小童们如何做到的,好像被炼化成了一颗类似碧绿“骊珠”模样的奇妙小珠子,不管池塘中那条小蛟龙如何游走,始终悬在它嘴边,如龙衔珠,悠游江湖,行云布雨。
陈平安打算再去山祠那边看看,一些个绿衣童子朝他面露笑容,扬起小拳头,应该是要他陈平安再接再厉?
陈平安有些无奈,水运一物,越是凝练如青玉莹然,越是世间水神的大道根本,更是神仙钱难买的物件。
哪有那么简单寻觅的?
试想一下,有人愿意出价一百枚谷雨钱,向陈平安购买一座山祠的山根基石,陈平安哪怕知道算是赚钱的买卖,但岂会真的愿意卖?
纸上买卖罢了,大道修行,从来不该如此算账。
陈平安出了水府,开始远游“访山”,站在一座恍若福地的山脚,仰头望向那座有五色云彩萦绕流转的山头,山体如浓雾,呈现出灰黑色,依旧给人一种飘渺不定的感觉,山岳气象远远逊色水府。
所幸山脚处已有了一些白石莹莹的景象,只不过相较于整座巍峨山头,这点莹莹雪白的地盘,还是少得可怜,可这已经是陈平安离开绿莺国渡口后,一路辛苦修行的成果了。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慧眼如炬,曾断言他若是本命瓷不碎,便是地仙资质。
世俗意义上的陆地神仙,金丹修士是,元婴也是。
不过可能在那位老大剑仙眼中,两者没什么区别。
所以陈平安既不会妄自尊大,也无须妄自菲薄。
陈平安心知肚明,同样是水府山祠,换成了刘景龙这样身负一洲气运的真正天才,气象只会更大。
但是世间修士终究是天才稀少寻常多。
陈平安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么武道一途,在剑气长城那边时就已经坠了心气;至于修行,心境更是要被一次次打击得支离破碎,比断了的长生桥好不到哪里去。
练气士的根骨,例如陈平安的地仙资质,是一只天生的“铁饭碗”,可是还是要讲一讲资质,而资质又分千万种,能够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修行之法,本身就是最好的。
与人争,无论是力还是理,总有不足处输人处,一生一世都难圆满。与己较劲,却裨益长远,积攒下来的一点一滴,也是自己的家底。
每一次犯错,只要能够知错能改,回头再看,那些曾经的错误道路,就像那溪水潺潺、江河滔滔的河床,哪怕心路依旧难抹去,但河床长久在,就不用再害怕泛滥成灾。
这便是修心,力保修行之人遇到再大的坎坷劫难,只要人不死,道心便不崩溃。
以心境观己,哪怕镜面裂缝一丝丝,难道持镜看镜之人,就要当真认为自己面目全非?
不至于。
陈平安曾经害怕自己成为山上人,就像害怕自己和顾璨会变成当年最厌恶的人。
例如当年在泥瓶巷差点打死刘羡阳的人,更早一些那个一脚踹在顾璨肚子上的醉汉,以及后来的苻南华、搬山猿,再后来的刘志茂、姜尚真。
陈平安甚至会害怕观道观老观主的脉络学说,被自己一次次用来权衡世事人心之后,最终会在某一天,悄然覆盖住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而不自知。
可事实上,当脚踏实地,一步步走来,世间道理,三教百家,其实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拎不清却自认已经“知道”。
真正睁眼,便见光明。陈平安在山巅闭眼酣睡之后再睁眼,不但想到了这句话,而且还被他认认真真刻在了竹简上。
陈平安在竹简上记录了繁多的诗词语句,可是自己所悟的言语,并且会被自己郑重其事地刻在竹简上的,屈指可数。
陈平安离开了那座五色“山祠”,去了一座关隘。
剑气如虹,如铁骑叩关,潮水一般,气势汹汹,却始终无法攻破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池。这就是剑气十八停的最后一道关隘。
陈平安站在铁骑与关隘对峙的一侧山巅,盘腿而坐,托着腮帮子,沉默许久。
起身后又去了两座“剑冢”,分别是初一和十五的炼化之地。
两把现世后在人眼中袖珍小巧的飞剑,在陈平安两座气府当中,大如山峰,倒悬停在两座巨大且平整的山坪之上,剑尖则抵在斩龙台显化而成的石坪之上,火星四溅,整座气府都是火光四溅如雨的壮阔景象。
哪怕陈平安早已领略过这幅画面,可每看一次,依旧还会心神摇曳。
可以想象一下,两把飞剑离开气府小天地之后,重归浩然大天下,若亦是这般气象,与自己对敌之人,将是何感受?
陈平安心神离开磨剑处,收起念头,退出小天地。
其实还有一处仿佛心湖之畔结茅的修道之地没有去,只不过见与不见,没有区别。因为都是自己,哪怕不用神念内照,陈平安都一清二楚。
睁开眼后,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继续闭眼,以吐纳之法缓缓炼化水府山祠中的灵气。
很快就已是拂晓时分,陈平安停下灵气炼化,走桩一个时辰后,结账离开了客栈。
鹿韭郡无仙家客栈,芙蕖国也无大的仙家门派,虽非大源王朝的藩属国,但是芙蕖国历代皇帝将相,朝野上下,皆仰慕大源王朝的文脉道统,近乎痴迷崇拜。
不谈国力,只说这一点,其实有点类似早年的大骊文坛,几乎所有读书人,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卢氏王朝和大隋的道德文章、文豪诗篇,身边自家人学问做得再好,若无这两座士林的评价认可,依旧是文章粗鄙、治学低劣。
卢氏有一个年纪轻轻的狂士曾言,他就算用脚丫子夹笔写出来的诗文,也比大骊蛮子用心做出的文章要好。
后来听说那个在卢氏王朝京城年年买醉不得志的狂士,遇上了大骊宋长镜麾下铁骑的马蹄和刀子,具体经历,无人知晓,反正最后此人摇身一变,成了大骊官身的驻守文官之一,后来去了大骊京城翰林院,负责编修卢氏前朝史书,亲笔撰写了忠臣传和佞臣传,并将自己放在了佞臣传的压轴篇,然后人们都说他悬梁自尽了。
有人说是国师崔瀺厌恶此人,在此人写完两传后,便偷偷鸩杀了他,然后伪装成悬梁。
也有人说这个一辈子都没能在卢氏王朝当官的狂士,成了大骊蛮子的史官后,每写一篇忠臣传都要在桌上摆上一壶好酒,且只会在夜间提笔,边写边饮酒,经常三更半夜高呼壮哉,佞臣传则皆在白天撰写,说是要让这些乱臣贼子曝晒在青天白日之下,然后每写一篇佞臣传,此人就会呕血一次,他会将血吐在空杯中,最后聚拢成了一坛悔恨酒,所以既不是悬梁,也不是鸩杀,是郁郁而终。
芙蕖国的邻国有一个仙家渡口,专门有一条航线直达龙宫洞天,渡船会经过大渎沿途绝大多数山水形胜,且多有停留,以便乘客游山玩水,探幽访胜。
这条航线其实本身就是一条游览路线,仙家财物的来往买卖,反而其次。
如果没有崇玄署云霄宫和杨凝性的那层关系,龙宫洞天是必须要去的,陈平安还会走一趟这座生财有道的著名洞天。
龙宫洞天是三家持有,除了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家之外,女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也是其一。
照理说,浮萍剑湖就是他陈平安游历龙宫洞天的一张重要护身符,肯定可以免去许多意外。
但是交情一事香火一物,能省则省,按照家乡小镇风俗,像那年夜饭与正月初一的酒菜,余着更好。
许多一般朋友的人情往来,必须得有,前提是你随时随地就还得上。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如今可以还给披麻宗竺泉或是浮萍剑湖郦采帮忙后的人情。
至于刘景龙,是例外。跟他客气什么?这不是瞧不起这位陆地蛟龙交朋友的眼光嘛。
陈平安无风无浪地离开了鹿韭郡城,背负剑仙,手持青竹杖,跋山涉水,缓缓而行,去往邻国。
最终仍是没有机会再次碰到那个自称鲁敦的本郡读书人。
人生往往如此,碰到了,分别了,再也不见了。
虽没有那些让人觉得的物是人非,但也有故事留心头。
陈平安走在修行路上。
谁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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