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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官员候补,虽非官场正职,却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这就意味着这个孩子,极有可能不单单是青鸾国,而是整个宝瓶洲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文官!

此时此刻,即将入冬,一条尚未彻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静小路上,颠簸不断的马车车顶上,白衣少年崔东山盘腿而坐,那个稚童手里拽着一种青鸾国特产的纸鸢,名为木鹞。

只要丝线不断,世间所有纸鸢,便注定可以高飞,却无法远走。

崔东山后仰躺下,怔怔望着那天上的纸鸢。我家先生,如今可好?

漕运重开一事,极其复杂,涉及青鸾国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边,并没有一味求快,而是显得进展缓慢。

主持此事的官员品秩不算高,有三人,两个是分别从户部、工部抽调而来的离京郎中,还有一个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于朝廷没有大肆宣扬此事,所以青鸾国朝野上下,对此关注并不多。

看似两个京官老爷更加务虚一些,地方刺史则是务实一些,实则不然,而且恰好相反。

那个原本以为就是走个过场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临时搭建的衙署中才发现两个品秩还不如自己的清贵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详细,条条框框,近乎烦琐,以至于连他这个熟稔地方政务的封疆大吏都觉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户部、工部两个来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还有一个从五品的辅佐官员,姓柳名清风。

刺史洪大人对这个姓柳的官场后进,真是唾弃得很,江湖上卖友求荣,就已经是人人不屑,更别提在官场上卖父求荣的王八蛋玩意儿了。

洪刺史觉得每天和这种人一起议事,隔天都得换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浑身不得劲。

洪刺史这大半年来,对柳清风始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两个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对此故意视而不见,至于柳清风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虚的缘故,一直在洪刺史那边假装恭谨,而且桌上商议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细节,柳清风几乎从来不主动开口言语,唯有两个京官郎中询问细节他才会说话。

这天在一段漕河旁边的村落,有跳竹马的热闹可看,一个已经来回走过两趟旧漕河全程的读书人,带着一个名叫柳蓑的少年书童,一起坐在一堵黄泥矮墙墙头上,远远看着那边锣鼓喧天。

竹马以竹篾编制而成,以五色布缠裹,分前后两节,吊扎在跳竹马之人的腰间,按照乡俗,正衣骑红马,青衣骑黄马,女子骑绿马,书生骑白马,武夫骑黑马,各有寓意。

读书人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有官身的读书人了,肌肤晒得黝黑发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独脚上那双十分结实却老旧的麂皮靴子,不是寻常村野门户能够有的。

跳竹马不是每个村子都会走过,得看哪个村子出钱,钱多钱少,跳竹马又会按价而跳。这个村子明显就是给钱颇多,所以跳竹马尤为精彩。

墙头附近还有不少从别的村子赶来凑热闹的浪荡子,对着那个富裕村子里边的少女,指指点点,言谈无忌,说哪家闺女的胸脯以后一定会很大,说哪户人家的少女一定是个生儿子的,墙头四周嬉笑声此起彼伏,还有人争执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比一比到底谁才是方圆数十里最水灵的娘们,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读书人柳清风也看那些他们指指点点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书童便有些无奈,老爷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经。

柳清风微笑道:“女子本质,唯白最难,其实胖瘦无碍。”

柳蓑无奈道:“老爷你说是便是吧。”

柳清风笑道:“你还小,以后就会明白,女子脸蛋不是最紧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柳蓑翻了个白眼:“老爷,我明白这些作甚,书都没读几本,还要考取功名,和老爷一般做官呢。”

柳清风点点头:“你是读书种子,将来肯定可以当官的。”

柳蓑顿时兴高采烈。

老爷说话,不管是什么,从来作准!

他们的远处,跳竹马那边的近处,喝彩声叫好声不断。

倒是他们这边墙头附近,虽然看客不少,但好些人都在挑三拣四,不以为然,而且嗤之以鼻的更多,所以掌声稀疏。

柳蓑轻声问道:“老爷,你学问大,都晓得那些跳竹马的渊源,那你来说说看,是真的没跳好吗?我觉得挺好啊。”

柳清风小声说道:“当然好啊,但是咱们不花钱,干吗要说好,天底下的好东西,哪个不需要花钱?”

柳蓑一头雾水:“这是什么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摸了摸柳蓑脑袋:“别去多想这些,如今你正值读书的大好时光。”

柳蓑点点头,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为何先生最近只看户部赋税的历代档案?”

柳蓑如今还不清楚,这可不是他家老爷如今这个官身可以翻阅的,况且还是专门有人悄悄送到书案。

柳清风轻声道:“翻看史书,都是后世帝王让人写前朝人事,难免失真,但是唯有钱财出入一事,最不会骗人。所以我们读史,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看看历朝历代掌管财权之人的生平履历,以及他们铸造、推行各种大小钱的经过。以一人为点,以一朝国库盈亏为线,再蔓延开来,会更容易看清楚国策之得失。”

柳蓑挠挠头。

柳清风眺望远方的热闹喧嚣,笑道:“你一样不用着急,以后只要想看书,我这边都有。”

柳蓑见今天老爷喜欢聊天,便有些开心。

因为那两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个人,而且那会儿老爷也不太爱说话,都是看着那些没啥区别的山山水水,默默写笔记。

柳蓑趁着老爷今儿愿意多说,他便多问了:“老爷,为什么你到了一处地方,都要跟那些城池、乡野学塾的夫子先生们聊几句?”

柳清风说道:“读书种子怎么来的?家中父母之后,便是教书先生了,如何不是我们读书人必须关心的紧要事?难不成天上会凭空掉下一个个满腹经纶并且愿意修身齐家的读书人?”

柳蓑嗯了一声:“老爷还是说得有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这件事,你倒是可以现在就好好思量起来。”

柳蓑点头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青壮男子、高大少年飞奔而来,见着了柳清风和书童柳蓑这块风水宝地,一人跃上墙头,道:“滚一边去。”

少年书童柳蓑面有怒容,不承想自家老爷已经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跳下了矮墙墙头,他只好跟着照做,去别处欣赏跳竹马,只是再看,便看得不真切了。

把柳蓑气得不行。

柳清风站在别处,伸长脖子,踮起脚,继续看那村庄晒谷场的跳竹马。

柳蓑闷闷不乐。自家老爷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好,这点不太好。

“不与是非人说是非,到最后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风笑道:“不与伪君子争名,不与真小人争利,不与执拗人争理,不与匹夫争勇,不与酸儒争才,不与蠢人施恩。”

这是不争。

其实还有争的学问。

不过柳清风觉得和身边少年晚一些再说会更好。

年少读书郎,不用心读书,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

只需不犯大错就行了。

柳蓑鼓起勇气,第一次反驳无所不知的自家老爷:“什么都不争,那我们岂不是要一无所有?太吃亏了吧。哪有活着就是给人步步退让的道理。我觉得这样不好!”

柳清风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摇头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风收回视线,转头看着柳蓑,打趣道:“这么笨,怎么当我的书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风突然说道:“走了。”

柳蓑跟着柳清风一起离开。

柳清风缓缓而行,想着一些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还有问题,只是一看到老爷这个模样,就知道自己不可以再打搅老爷了。

李宝箴如今的作为,柳清风只会袖手旁观。

李宝箴的野心,也可以说是志向,其实不算小。

这个大骊南方绿波亭谍子的几大头目之一,在做一个尝试,从底层开始细细谋划,读书种子、江湖豪侠、士林领袖、庙堂官员,在他李宝箴进入青鸾国后,所有人都开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当然这些人如今几乎全是年幼无知的孩子,例如那个获封“大周正”的神童。

听上去很不合礼,阴谋意味十足,显得阴气森森、杀气腾腾,实则不尽然。

李宝箴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个目的,不是要当什么青鸾国的幕后皇帝,而是能够有一天,连那山上仙家的命运,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掌控。

道理很简单,连修道坯子都是我李宝箴与大骊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复一年,修道坯子成了某个开山老祖或是一大拨山门砥柱,长此以往,再来谈山下的规矩一事,就很容易讲得通了。

在这期间,那个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冷眼旁观,偶尔还会制定几项李宝箴本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柳清风对于李宝箴的谋划,从意图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说句难听的,要么是他柳清风玩剩下的,要么就是他柳清风故意留给李宝箴的。

比如今年以来,青鸾国又有几个文坛名士声名狼藉。

怎么做?

依旧是柳清风当年教给李宝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将那几人的诗词文章说成足够比肩陪祀圣人,将那几人的人品吹嘘到道德圣人的神坛。

然后有人出来说几句中允之言,继而开始悄然蓄势,开始引领文坛舆论,诱使中立之人由衷厌烦那几个其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

最后就更简单了,你们不是道德无瑕的圣人吗?

那就以随口胡诌的言语大肆编派,以私德有亏攻讦那几人。

这个时候,就轮到江湖、市井发力了,云游四方的说书先生,私家书肆掌柜,开始轮番上阵,当然还有李宝箴自己私底下笼络的一拨“御用”文人,开始痛心疾首,仗义执言。

到最后,文坛名士一个个身败名裂,而无形中推波助澜的老百姓,当真介意真相吗?

可能会有,但注定不多,绝大多数,不就是看个热闹?

就像柳清风今天这样,远远看着那跳竹马的热闹。

为何要奢望本就是图个热闹的众人去多想?柳清风就不会。

何况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场的热闹。喧嚣过后,便是死寂。历来如此。

柳清风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开了一个好头啊。”

何况李宝箴很聪明,很容易举一反三。

柳清风突然停下脚步,对身边少年书童说道:“柳蓑,记住,如果将来有一天,不管是谁来劝你害我,无论是当一枚长线隐蔽的棋子,还是比较匆忙的仓促刺杀,你只管点头答应,不但答应对方,你还要手段尽出,竭力而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和留情。”

柳蓑脸色惨白,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要说这种吓人的言语。

柳清风神色如常,轻声道:“因为你肯定无法成功。我将你留在身边,其实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须救你一次,省得你为了所谓的道义,白白死了。在此期间,你能够从我这边学到多少,积攒多少人脉,最终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于为何明知如此,还要留你在身边,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宝箴,而且比他更加聪明,聪明到最终真正裨益世道。”

柳蓑满脸泪水,是被这个陌生的自家老爷吓的。

柳清风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柳蓑抹了把眼泪,点头。

柳清风微笑道:“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尝试忘了这些。不然你是骗不过李宝箴的。”

片刻之后,难得有惊讶时候的柳清风竟有些惊讶了。因为一个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来,但是那个大骊派给自己的贴身扈从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崔东山手里拎着一只纸鸢,笑容灿烂:“柳清风,我扛着小锄头,挖自己的墙脚来了。你跟着那个老王八蛋厮混,没啥出息的,以后跟我崔东山混吧。再说了,我的是我的,他的还是我的,跟他客气什么。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数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着。”

柳清风笑道:“这可有点难。”

柳清风如今可以翻阅绿波亭所有机密谍报,所以对方的隐蔽身份他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对方其实也足够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崔东山将手中纸鸢抛给柳清风,柳清风抓住后,低头一看,并无丝线,便笑了。

柳清风抬起头,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我柳清风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从来不是我们读书人追求的。”

崔东山大步前行,歪着脑袋,伸出手:“那你还我。”

柳清风笑道:“当然有人白白送我,更好,我就收下不还了。”

崔东山啧啧道:“柳清风,你再这么对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帮我家先生代师收徒了啊!”

柳清风笑眯眯问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站在原地,双脚不动,肩膀一耸一耸,十分调皮,笑嘻嘻道:“你早就见过了啊。”

柳清风想了想:“猜不出来。”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为表诚意,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我家先生,正是当年害你牛车落水的那个人。”

柳清风愣了半天,试探性问道:“陈平安?”

崔东山也愣了一下,结果一瞬间,他就来到柳清风跟前,轻轻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风脑袋上,打得柳清风身形踉跄,差点跌倒。

只听崔东山怒骂道:“他娘的小崽儿也敢直呼我家先生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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