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龙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继续拍着脑袋,郑重其事道:“练习走桩啊,独门秘术,你要不要学?一般人想学,我都不教他。”
刘景龙抖了抖袖子,将两壶从骸骨滩那边买来的仙家酒酿,放在竹箱上:“那你继续。”
刘景龙再次化虹升空,然后身形再次蓦然消散无踪。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拎起那壶酒,是货真价实的仙家酒水,不是市井坊间的糯米酒酿。这家伙好像比自己要厚道一些。
正阳山举办了一场盛宴,庆贺山上剑仙之一的陶家老祖嫡孙女陶紫跻身洞府境。
洞府境是一道大门槛。跻身了洞府境,就是中五境神仙了。
除了各方势力前来道贺的众多拜山礼,正阳山自己这边当然贺礼更重,直接赠送了陶紫一座从外地搬迁而来的山峰,作为她的私人花园。
这不算开峰,毕竟陶紫尚未结成金丹,只是她诞生之时就已拥有一座山峰,后来苏稼离开正阳山,苏稼的那座山峰也拨给了她,现在陶紫一人就手握三座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可谓嫁妆丰厚,将来谁若是能够与她结为山上道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气。
而那座被正阳山祖师堂当作贺礼的山峰,是一个小国旧山岳!
有小国负隅顽抗,被大骊铁骑彻底踏平,山岳正神金身在战事中崩毁,山岳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无主之地,正阳山便将山上修士的战功跟大骊朝廷折算一些,买下了这个小国的北岳山头,然后交由那头正阳山护法老猿,老猿运转本命神通,切断山根之后,背负山岳巨峰而走。
由于这个小国的北岳并不算太过巍峨,搬山老猿只需要现出身高十数丈而已的并不完整的真身,如青壮男子背巨石般,登上自家渡船,带回正阳山,落地生根,便可以山水牵连。
陶紫从小便是正阳山那些老剑仙的开心果,除了她身份尊贵之外,自身资质极好,也是关键。
陶紫是正阳山五百年来的一个异类,资质好的同时,根骨、天赋、性情、机缘,方方面面都四平八稳,这意味着陶紫的进阶速度虽不会太快,但是瓶颈会很小,跻身金丹境毫无悬念,未来成为一位高入云海的元婴修士机会极大。
对于致力于开宗立派的仙家洞府而言,风雪庙魏晋这般惊才绝艳的大天才,当然人人艳羡,可陶紫这种修道坯子,也很重要,甚至某种程度上说,一个不急不缓走到山顶的元婴,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天之骄子,其实要更加稳妥,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过贺礼当中,有一份最为令人瞩目。
哪怕送礼之人没有露面,但是整座正阳山陶家老祖之外的山峰,都觉得与有荣焉。
因为那份贺礼,来自老龙城藩王府邸,送礼之人正是大骊宋氏的一字并肩王宋睦。
此前,有小道消息说陶紫年少时走过一趟骊珠洞天,在那个时候就结识了当时身份还未显露的皇子宋睦。
新山头之上,北岳祠庙破败不堪,还需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去修缮。
宴席渐渐散去,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祠庙大门外,腰间系挂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小葫芦,正是她的搬柴哥哥当年赠送给她的小礼物。
事实上,当初谁都没有意识到这只翠绿葫芦,竟然会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极好法宝,还是陶家老祖亲自找高人鉴定后,才确定了它的珍稀。
少女陶紫身边站着那个身材魁梧的正阳山护法老猿。
陶紫从恢弘祠庙那边收回视线,转头笑问道:“白猿爷爷,苏姐姐就真的没机会返回正阳山了吗?”
老猿摇头道:“已是个废物,留在正阳山,徒惹笑话。”
陶紫哀怨道:“风雷园那个年轻园主也真是的,早不闭关晚不闭关,偏偏在这个关头躲起来不见人,真是鸡贼。”
老猿咧咧嘴:“李抟景一死,风雷园就垮了大半,新任园主黄河天资再好,亦是独木难支,至于那个刘灞桥,为情所困的孬种,别看现在还算风光,破境不慢,事实上越到后期,越是大道渺茫。黄河出关之时,我们正阳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前去问剑,到时候就是风雷园除名之日。”
老猿望向那座祖师堂所在的祖脉本山正阳山。
老猿笑道:“我们正阳山不同,条条剑道登顶,一旦再在人间多聚拢些大势,不但可以一举跻身宗字头仙家,说不定还不止一位上五境剑仙!那会儿,一洲剑修,都要对我们顶礼膜拜。强者强运,此后百年千年,正阳山只会更加蒸蒸日上。比那趋于腐朽的风雪庙、真武山,注定大道更高。”
陶紫叹了口气:“白猿爷爷,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太感兴趣。”
老猿突然说道:“清风城许氏的人来了。”
陶紫翻了个白眼:“那个烦人精。”
老猿笑了笑。
清风城许氏家主在得了那件瘊子甲后,大肆清洗许家内部的旁支势力,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内部隐患,除了当年搬出那座朱砂山之外,在大骊朝廷那边落了下乘,印象不佳,再无昏招。
加上后来清风城许氏将嫡女嫁给袁氏庶子,亡羊补牢,攀附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上柱国姓氏,如今也算山上扶龙脉的一股中坚势力,不过仍是要比正阳山逊色一筹。
近几年来,清风城那个心机深沉的狐媚妇人一直旁敲侧击,希望她的嫡子能够和陶紫结为神仙道侣,只是陶家老祖至今还没有松口。
事实上,一旦陶家与清风城联姻,对于整座正阳山来说,都是一桩不小的好事,两家可以相互锦上添花。
一个气态雍容的宫装妇人与一个身穿朱红大袍子的俊美少年联袂御风而来。
陶紫笑容灿烂,行礼道:“见过夫人。”
那少年则对搬山老猿行礼道:“拜见猿爷爷。”
老猿只是点了点头,就算是回复了少年。
妇人则动作轻柔,伸手抓起陶紫的手,神色亲昵,微笑道:“这才几年没见,我家陶丫头便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一番客套寒暄过后,妇人和老猿这两个长辈很有默契地走向那座旧山岳祠庙,让少年少女独处。
祠庙外边,陶紫一瞪眼,伸手道:“烦人精,你的那份礼物呢?”
一袭朱红袍子的俊美少年伸手握拳,然后骤然松开,空无一物,轻轻拍在陶紫手心:“收好。”
陶紫皱眉。少年举起双手,嬉皮笑脸道:“别急,我们清风城那边的狐国,近期会有惊喜,我只能等着,晚一些再补上礼物。”
陶紫冷哼一声。
两人走在这座别国旧山岳的山巅白玉广场上,沿着栏杆缓缓散步,正阳山的群峰风貌,想来是宝瓶洲一处久负盛名的形胜美景。
少年瞥了眼陶紫腰间那只翠绿葫芦:“你那搬柴哥哥怎的也不来道贺?”
陶紫冷笑道:“以为是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他如今可是大骊藩王,半洲江山之主。”
少年笑道:“这种话可别乱说。”
陶紫嗤笑道:“我站在这里乱说的后果,跟你听到了之后去乱说的后果,哪个更大?”
少年无可奈何,这臭屁丫头说的都是大实话。
他趴在栏杆上:“马苦玄真厉害,那支海潮铁骑已经彻底没了。听说当年惹恼马苦玄的那个女子,跟她爷爷一起跪地磕头求饶,都没能让马苦玄改变主意。”
陶紫哦了一声:“就是骊珠洞天杏花巷那个?去了真武山之后,破境就跟疯了一样。这种人,别搭理他就行了。”
少年沉默片刻,脸色阴沉,因为他想起了某个当年第一眼看到就最不喜欢的人。
不过让他心情略好的是,他不喜欢那个泥腿子贱种,只是个人私仇,而身边的陶紫和整个正阳山,与那个家伙,是神仙难解的死结,板上钉钉的死仇。
更好玩的,还是那个家伙不知道怎的,几年一个花样,长生桥都断了的废物,竟然转去学武,喜欢往外跑,常年不在自家享福,如今不但有了家业,还极大,拥有落魄山在内那么多座山头。
其中自家的朱砂山,就为此人做了嫁衣裳,还白白搭上了现成的山上府邸。
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情就又变得极差。
可惜龙泉郡那边,消息封禁得厉害,又有圣人阮邛坐镇,清风城许氏不敢擅自打探消息,许多云遮雾绕的碎片内幕,还是通过他姐姐所嫁的袁氏家族,一点一点传回娘家的,用处并不大。
只要那个人不死,就是他这个清风城未来城主心头的一根刺。当然更是正阳山的一个眼中钉,很扎眼睛的。
相信如今最让正阳山忌惮的事情,还不是那个年轻人自身家底如何,而是害怕那个贱种当真攀附上龙泉剑宗,尤其是一旦与那个青衣马尾辫的女子,真有了拎不清的关系,就会很麻烦。
毕竟那是阮邛独女。
龙泉郡是大骊朝廷与山上山下心照不宣的一处禁地,无人胆敢擅自探究,就因为圣人阮邛是大骊当之无愧的首席供奉。
大骊宋氏两代皇帝,对这位风雪庙出身的铸剑师,都诚心诚意奉为座上宾。
少年回望一眼,旧山岳祠庙遗址当中,妇人与老猿聊过了一些宝瓶洲形势,然后转入正题,轻声道:“那个刘羡阳,一旦从醇儒陈氏返回龙泉剑宗,就会是天大的麻烦。”
老猿讥笑道:“比起我们正阳山,你们许家这点未来的小麻烦算什么。”
妇人愁眉不展:“山上修行,二三十年光阴,弹指工夫,我们清风城与你们正阳山,都志在宗字头,无远虑便有近忧。尤其是那个姓陈的,必须要死。”
老猿淡然道:“别给我找到机会,不然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
妇人恼火道:“有这么简单?!”
老猿反问道:“我不去找他的麻烦,那小子就该烧高香了,难不成他还敢来正阳山寻仇?”
妇人哀叹一声,她其实也清楚,哪怕是刘羡阳进了龙泉剑宗,成为阮邛的嫡传弟子,也折腾不起太大的浪花,至于那个泥瓶巷泥腿子陈平安,哪怕如今积攒下了一份深浅暂时不知的不俗家业,可面对靠山是大骊朝廷的正阳山,依旧是蚍蜉撼树,哪怕撇开大骊不说,也不提正阳山那几位剑修老祖,只说身边这头搬山猿,又岂是一座落魄山一个年轻武夫可以抗衡的?
可不知为何,妇人这些年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老猿扯了扯嘴角,满脸讥讽:“夫人,你觉得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何?”
妇人虽然不知这头老畜生为何有此问,仍是回答道:“是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天才第一人。”
老猿说道:“那么魏晋若是问剑我们正阳山,敢不敢?能不能一剑下去让我们正阳山俯首低头?”
妇人笑了:“自然是敢的,却也不能。”
老猿最后说道:“一个泥瓶巷出身的贱种,长生桥都断了的蝼蚁,我就算借给他胆子,他敢来正阳山吗?!”
“这么说可能不太中听。”妇人停顿片刻,缓缓说道,“我觉得那个人,敢来。”
这头搬山猿爽朗大笑,点点头:“倒也是,当年就敢与我捉对厮杀,胆子是真不小。不过如今可没有谁会护着他了,离开了龙泉郡,只要他敢来正阳山,我保管让他抬头看一眼正阳山祖师堂,就要死在山脚!”
远离宝瓶洲不知几万里之遥的那座北俱芦洲,被刘景龙画出一座符箓雷池的山头之上,穿着一袭黑色法袍的陈平安在山上逛荡了足足两天,要么走桩练拳,要么闲来无事,就跑去山脚边缘那里蹲着,欣赏刘景龙画符手法的精妙。
陈平安已经彻底打消了练习天地桩的念头。不是姿势太过丢人,实在是强行四桩合一,只会拳意相错,失去那点意思。
这段时日还是修行多于练拳,毕竟当下身子骨太过虚弱,太多走桩反而会伤及根本,实打实的山巅境三拳砸在身上,换成寻常六境武夫,早已死了三次,哪怕换成一般的远游境武夫,应该也死了。
至于他陈平安,当然不是说就比八境武夫更加强势,事实上他已经等于死了一次。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蹲在竹箱旁边,又画了一些寻常的黄纸符箓。
陆陆续续地,他已经画了七八百张符箓了。
当初隋景澄从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尸体上搜寻来了阵法秘籍,其中就有三种威力不错的杀伐符箓,陈平安可以现学现用。
一种天部霆司符,脱胎于万法之祖的旁门雷法符箓,当然不算正宗雷符,但是架不住陈平安符箓数量多啊;还有一种大江横流符,是水符;最后一种撮壤符,属于土符。
黄纸材质,并不昂贵,世俗可买的金粉丹泥,相较于需要消耗神仙钱的仙家丹砂,其实也不算什么,何况陈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那边,还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山上朱砂,别说一千张乱七八糟的符箓,就是再来一千张都足够。
陈平安将那一摞摞符箓分门别类,一一放在竹箱上边,都可以下一场符箓大雨了。
陈平安欣赏片刻,心满意足,重新收起,藏在袖中,沉甸甸的,大概这就是钱多压手的感觉了。
陈平安最后背靠竹箱,坐在地上,抓起一根草,掸去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然后双手抱住后脑勺。
天底下最快的,不是飞剑,而是念头。比如一下子就到了龙泉郡的泥瓶巷和落魄山,又一下子到了倒悬山的那级台阶上。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渐渐酣眠。不知过了多久,再一睁眼,便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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