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等到一叶扁舟远去十数里后,可怜剑修才爬上岸,仰面朝天,重重喘气,再不敢用言语撩拨那小船上的三人了。

由于下雨,隋景澄便坐入了水榭中,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没有摘下幂篱,转头望向江上那幅野逸渔翁图,至于那场神仙斗法,经历过了两次生死风波,隋景澄其实没有太大心思起伏。

陈平安只是看了江面一眼,便收回视线,反正就是很北俱芦洲了。

这要是在宝瓶洲或是桐叶洲,剑修不会出手,哪怕出了手,那个渔翁也不会还飞剑。

刘景龙则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兴许是在安安静静等待雨停,然后就要道别。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身为剑修,却对人间事如此深思熟虑,不会耽搁修行吗?”

刘景龙点头道:“当然会。这就是我与前两人的差距所在,我与他们二人资质相仿,虽说机缘也有差距,但归根结底,还是输在了分心一事上。其中一人曾经还劝过我,少想些山下事,安心练剑,等到跻身了上五境,再想不迟。”

陈平安笑道:“今日之失,可能就是明日之得。”

刘景龙笑着点头道:“借你吉言。”

陈平安正色问道:“刘先生思虑这些身外事,是自己有感而发?”

刘景龙点头道:“我出身平平,只是市井殷实门户,不过从小就喜欢读杂书。上了山后,习惯难改,修行路上,十分寂寥,总得找点事情做做。而且身为修道之人,有一些长处,比如记性变得更好,还不愁买书钱,每次下山游历,归程路上,都会买一些典籍回去。”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对于人心善恶,可有定论?”

刘景龙笑了笑:“暂时还没有,想要搞清楚人心善恶一事,如果一开始就有了善恶界线,很容易自身就混淆不清,后边的学问,就很难中正平和了。”

陈平安感慨道:“对,夹杂了个人情感,就会有失偏颇。”

刘景龙说道:“随着学问越来越大,这一丝偏颇,就像源头小溪,兴许最后就会变成一条入海大渎。”

陈平安会心一笑:“刘先生又为我解了一惑。”

刘景龙也未多问什么。

陈平安站起身,望向水榭外的汹汹江水,滚滚东逝水,不舍昼夜。

这就是陈平安决定炼化初一的原因。

高承当然很强大,属于那种追求绝对自由的强者。

撇开高承的初衷不说,也先不管是志向还是那野心,在一件事情上,陈平安看到了一条极其细微的脉络。

陈平安在苍筠湖龙宫,曾经当过一回断人善恶的高坐神祇,所以他更确定一件事。

再加上骸骨滩遇到的杨凝性,这个崇玄署云霄宫的年轻道人、以一粒芥子恶念化身的书生。

两者相加,不断复盘棋局,陈平安愈加肯定一个结论,那就是高承,如今远远没有成为一座小酆都之主的心性,至少现在还没有。

陈平安自己当然更没有,但是他大致看得到、猜得出那个高度该有的巍峨气象。

神人尸坐,没有感情。

如今高承还有个人喜恶,这个京观城城主心中还有怨气,还在执着于那个我。

哪怕这些都极小,可再小,小如芥子,又如何?终究是存在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根深蒂固,留在了高承的心境当中。

所以高承一旦成为整座崭新小酆都的主人,成为一方大天地的老天爷,随着小酆都规模的扩大,他的神座会越来越高,随着岁月长河的不断流逝,小酆都鬼魅数目的递增,高承心境上的这一点点偏差就会不断出现更大偏差,乃至于无穷大的偏差。

这就是刘景龙所说的溪涧成大渎。

也许高承有机会在境界更高的时候,修正那些细微的偏差。可这只是“也许”。

何况大道之争,就该有大道之争的气魄。

高承若是一开始争夺飞剑失败,再无后来的追杀和陷阱,只是露面,只说最后那句话,陈平安兴许会真的愿意等等看,等到走完了北俱芦洲,再做决定,要不要去一趟骸骨滩京观城。

陈平安其实觉得最有机会做成、做好这种事情的,只有两人。

桐叶洲,观道观老观主。甚至不是君子钟魁,至少暂时还不是。

宝瓶洲,崔瀺。甚至不是崔东山。

而后两人,恰恰是陈平安的亲近之人。对于前两人,真谈不上半点好感。

这何尝不是世事无奈。

不是成了朋友,就是万般皆好;不是成了敌人,就是万般皆错。

朋友的错,要不要劝,敌人的好,要不要学。都是修心,山上山下,都是如此。

至于怎么劝,如何学,更是修心和学问。不然劝出一个反目成仇,学成了一个对方,何谈修心。

小雨渐歇。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能否再陪我们一起走段路?”

刘景龙点头道:“当然可以。”

在动身走出水榭之前,陈平安问道:“所以刘先生先撇掉善恶不去谈,是为了最终距离善恶的本质更近一些?”

刘景龙笑道:“正解。”

陈平安以儒家礼仪,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北俱芦洲修士弯腰作揖。

文圣老先生,若是在此,听说了此人自己悟出的道理,会很高兴的。哪怕刘景龙不是儒家子弟。

刘景龙也赶紧起身,作揖还礼。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修士,希望藕花福地的曹晴朗,以后可以的话,也能够成为这样的人,不用全部相似,有些像就行了。

没有谁必须要成为另外一个人,因为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也无必要。就像陈平安就不希望裴钱成为自己。

裴钱在家乡那边,好好读书,慢慢长大,有什么不好的?何况裴钱已经做得比陈平安想象的好很多了。“规矩”二字,裴钱其实一直在学。

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裴钱是在游手好闲,虚度光阴。

怕吃苦头,练拳怕疼?没关系。

他这个当师父的,当过了天底下最强五境的武夫,那就再去争一争最强六境!

武运到手,师父送给这个开山大弟子便是,裴钱不一样是读书习武两不误?

隋景澄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陈平安。

陈平安作为半个护道人,会教她为人处世与砥砺学问,但他也会从别人身上学东西,陈平安原来更喜欢后者。

隋景澄有些伤感。

原本以为远在天边的陈平安,如今已经稍稍近了一些,可事实上,陈平安一直在修行路上飞奔,而她却一直在慢慢挪步。

总有一天,会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的。

就算两人将来久别重逢,一次两次三次,可当两人站在一起时,又能聊什么?

隋景澄不知道。

距离龙头渡还有些路程,三人缓缓而行。

陈平安问了一些关于大篆京城的事情。

刘景龙说道:“算是风雨欲来吧,猿啼山剑仙嵇岳,与那坐镇大篆武运的十境武夫,暂时还未交手。一旦开打,声势极大,所以这次书院圣人都离开了,还邀请了几个高人一起在旁观战,以免双方交手,殃及百姓。至于双方生死,不去管他。”

陈平安问道:“宝瓶洲大骊王朝那边,可有些什么大的消息?”

刘景龙叹了口气:“大骊铁骑继续南下,后方有些反复,许多被灭了国的仁人志士,都在揭竿而起,慷慨赴义。这是对的,谁都无法指摘。但是死了很多无辜百姓,则是错的。虽然双方都有理由,这类惨事属于势不可免,总是……”


  请收藏:https://bmpbook.com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