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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两人应该是谈妥“价格”了,一人一拳砸在对方胸口上,脚下桌面一裂为二,各自跺脚站定,然后各自抱拳,打完收工。

王钝大笑道:“不承想一位剑仙都有如此好拳法。”

陈平安朗声道:“你的拳意更重,打磨得更无瑕疵。长则十年,短则五年,我还要来这洒扫山庄与你切磋拳法。”

隋景澄揉了揉额头,低头喝酒,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对于那两位的相互吹捧,更是觉得真正的江湖,怎么好似酒里掺水似的?

若是胡新丰、萧叔夜之流如此作为,她也无所谓,可陈前辈与王钝老前辈如此厚颜无耻,让她的观感差点天崩地裂,这辈子都不太想去碰江湖演义小说了。

王钝走到酒肆门口,高高抱拳,算是对众人行礼招呼,然后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喝彩声与叫好声此起彼伏,众人陆陆续续散去。

王钝坐回原位的时候,陈平安已经将地上两张对半撕开的桌面捡起来,叠放在附近一张酒桌上。

王钝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你既然有如此高的修为,为何要主动找我一个江湖把式?是为了这个隋家妮子背后的家族,希望我王钝在你们两位远离五陵国、去往山上修行后,能够帮着照拂一二?”

陈平安摇头道:“并无此求,我只是希望在这边露个面,好提醒暗处某些人,如果想要对隋家人动手,就要掂量一下被我寻仇的后果。”

王钝嗯了一声,点点头:“山上修道之人的尔虞我诈,其实不过是双方寿命拉长了的江湖恩怨,究其根本,没什么两样,都没什么意思。倒是你这位应该还算年轻的剑修,不太像我以往见过的山上神仙,所以请你喝酒,我倒也不觉得糟蹋了这些酒水。我这么说,是不是口气太大了?”

陈平安笑道:“武夫修行最是讲究脚踏实地,没有捷径,如果心气不高一些、看得不远一些,还怎么步步登顶?”

王钝虽然卖酒,似乎对于饮酒其实并无太多嗜好,多是小口慢饮,从无豪饮姿态。

他伤感道:“这酒肆是开不下去喽,很多江湖人的真心话便也听不着了。”

陈平安笑问道:“王庄主就这么不喜欢听好话?”

王钝撇撇嘴:“也爱听,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听,如今更爱听。只是这么爱听好话,如果再不多听些真心话和难听话,我怕我都要飘到云海里边去了,到时候人飘了,又无云海仙人的神通本事,还不得摔死?”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王钝笑问道:“按照先前说好的,除了十几坛子好酒,还要洒扫山庄掏出点什么?”

陈平安说道:“两匹快马,以及一个绿莺国仙家渡口的地址。”

王钝疑惑道:“就这样?”

陈平安说道:“已经很多了。”

王钝指了指柜台:“越摆在下边的酒味道越醇,剑仙随便拿。”

陈平安起身去往柜台,开始往养剑葫里边倒酒,一坛又一坛。

五坛老酒被揭开泥封之后,王钝就坐不住了,趴在柜台上轻声劝说道:“江湖路上,喝酒误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陈平安手上倒酒动作没停:“没事,多装些酒,一样可以省着点喝。”

王钝犹豫了一下,提醒道:“我可以换张脸皮,换个地方继续卖酒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先预祝王庄主开业大吉,财源广进。”

王钝见他不上道,只得继续道:“下边那几坛子老酒太烈,名为瘦梅酒,其实是我洒扫山庄的老窖藏酒,一般来此酒肆的江湖人不知酒名,哪怕掏得起银子,也根本不敢喝两碗,实在是后劲太足,所以被称为两碗晃或是三碗倒,你不妨用寻常酒水兑一兑,味道更好。”

陈平安摇头道:“没事,喝酒不是喝茶,不用讲究什么余味绵长,喝酒求醉,天经地义。”

王钝实在忍不住了:“如今庄子上贵客如云,官家人、江湖朋友、文坛名宿,都慢待不得,庄子里边储藏的那三十坛瘦梅酒估摸着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之所以来此躲清静,也是想要好歹留住几坛子瘦梅酒,你就不体谅一二?”

陈平安已经打开最后一坛,懊恼道:“前辈为何不早说,这泥封一开就藏不住味了,咱们先前已经在酒桌上喝得差不多,不然倒是可以尝一尝这瘦梅酒的滋味,这会儿不装入我的酒壶里真是可惜,可惜了。罢了,既然王庄主想要留一坛自饮,做那与我只愿分一碗酒给人喝的小气之举,我还是算了,就给王庄主剩下这一坛。”

王钝摆摆手,呵呵笑道:“哪里哪里,只管倒酒,我不是那种人。好酒赠剑仙,藏酒养剑葫,人间美事啊,好事一桩。”

所以到最后,瘦梅酒一坛子都没剩下。

王钝转过身,好似眼瞅着闺女们出嫁远方,有些伤感,不愿再看。

他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离开?不是我不愿热情待客,洒扫山庄你们还是别去了,多是些无聊应酬。”然后说了绿莺国那处仙家渡口的详细地址。

陈平安绕出柜台,笑道:“那就劳烦王庄主让人牵来两匹马,我们就不在小镇过夜了,立即赶路。”

王钝一挥手,将闻讯赶来的一名山庄弟子喊到身边,是一名面如冠玉的中年剑客。

王钝武学驳杂,无论是拳法轻功还是刀剑枪,皆是五陵国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所以一众亲传弟子当中各有精通,赶来酒肆的这位就是深得王钝剑术真传的得意弟子,在五陵国是稳居剑术前三的江湖高手,见到陈平安后,听过了师父的吩咐,离开酒肆之前,没忘记朝他抱拳行礼:“洒扫山庄弟子王静山拜见剑仙,以后剑仙若是还会路过山庄,恳请剑仙指点晚辈剑术一二。”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

王钝笑道:“指点什么剑术,山上的飞剑一来一回你就输了。直说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剑仙的本命物就是,扯什么狗屁理由,也不害臊。”

王静山显然熟稔自己师父的脾气,也不觉得尴尬,面带微笑,告辞离去。

很快,王静山就从山庄带来两匹骏马。除了他之外,还有两骑,是王静山的师弟师妹。

没有什么客套寒暄,陈平安与隋景澄翻身上马,策马远去。

那个与王静山一般背剑的少年双手握拳,啧啧称奇道:“不愧是书上所说的剑仙!”

王钝笑道:“你哪只狗眼看出来的?”

少年是半点不怕师父的,双指弯曲,指了指自己眼眸:“都瞧出来了!”

这个动作,自然是与师父学来的。

少女佩刀,不以为然道:“我反正是没看出什么门道。”

少年嗤笑道:“你学刀,不像我,自然感觉不到那位剑仙身上无穷无尽的剑意。说出来怕吓到你,我只是看了几眼就大受裨益,下次你我切磋,我哪怕只是借用剑仙的一丝剑意,你也必败无疑!”

王钝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傻样儿,方才那位剑仙在的时候你咋不说这些?”

少年一本正经地道:“剑仙气势太足,我被那股惊天动地的充沛剑意压制,开不了口啊。”

王钝又是一巴掌拍过去,打得少年脑袋一晃荡:“滚一边去。”

少年大摇大摆走出去,转头笑道:“来的路上,听静山师兄说翻江蛟卢大勇领教过剑仙的飞剑,我去问问,如果不小心再给我领略出一丝飞剑真意后,呵呵,别说是师姐了,就是静山师兄以后都不是我对手。于我而言,可喜可贺;于静山师兄而言,真是可悲可叹。”说完,他便快步如飞。

王静山忍着笑:“师父,小师弟这臭毛病到底是随谁?”

王钝为了撇清自己,开始胡乱泼脏水:“应该是随你们的大师姐吧。”

王钝的大弟子傅楼台用刀,也是五陵国前三的刀法宗师,而且傅楼台的剑术造诣也极为不俗,只是前些年老姑娘嫁了人,竟是相夫教子,选择彻底离开江湖。

而她所嫁之人既不是门当户对的江湖豪侠,也不是什么世代簪缨的权贵子弟,只是一个殷实门户的寻常男子,而且年纪比她还要小了七八岁。

更奇怪的是,整座洒扫山庄,从王钝到所有傅楼台的师弟师妹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些江湖上的闲言碎语也从不计较。

早年王钝不在山庄的时候,其实都是傅楼台传授武艺,哪怕王静山比傅楼台年纪更大一些,依旧对这位大师姐极为尊敬。

所以少女有些打抱不平了,埋怨道:“师父,可不能因为大师姐不在山庄了,您老人家就卸磨杀驴,这也太没江湖道义了。”

王钝置若罔闻,走回酒肆,坐在酒桌旁。

王静山开始借此机会向他汇报洒扫山庄的近况,包括钱财收支、人情往来等,例如皇帝御赐匾额的悬挂挑选了哪天做黄道吉日,哪个门派的哪位大侠递交了名帖和礼物,却未进庄子住下;又有谁在下榻山庄的时候跟他诉苦或想要请王钝帮忙与人递话,又有哪个门派的哪位江湖老人寿宴,洒扫山庄需要谁露面去登门还礼;刑部衙门那边一位侍郎亲自寄信到了山庄,需要庄子上派遣人手去帮官府解决一桩悬疑难解的京城命案……

王钝一口一口喝着酒水,有些王静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他大多只点点头,就算通过了;若是觉得不够稳妥,就开口指点几句。

一些个他认为比较重要的注意事项,也说得事无巨细,王静山一一记下。

佩刀少女在一旁听得打哈欠,又不敢讨酒喝,只是趴在桌上,望着街道,偷偷想着那个头戴幂篱的女子到底是什么面容,会不会是一位大美人?

摘了幂篱会不会其实也就那样,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惊艳?

不过少女还是有些失望的,那位原本以为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见上一面的剑仙除了年轻得让人倍感惊奇,其余好像没有一点符合她心目中的剑仙形象。

王静山说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近期热热闹闹的山庄事宜一一说完。

他从不饮酒,对于剑术极为执着,不近女色,而且常年茹素,但是大师姐傅楼台退隐江湖后,山庄事务多是他与一位老管家管,后者主内,他主外。

事实上,老管家上了年纪,早年在江湖上落下许多病根,已经精力不济,所以更多是他担待。

王钝跻身十人之列后,老管家就有些手忙脚乱,需要王静山出面打点关系,毕竟不少有些名气的江湖人就连负责接待自己的洒扫山庄弟子是什么个身份、修为都要仔细计较,若是王静山出面,自然是颜面有光,若是王钝诸多弟子中资质最差的陆拙负责招待,那就要犯嘀咕了。

王钝提碗喝酒,放下后,说道:“静山,埋不埋怨你傅师姐?若是她还在庄子里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就无须你一肩挑起了,说不定可以让你早些跻身七境。”

王静山笑道:“说全然不埋怨,我自己都不信,只不过埋怨不多,而且更多还是埋怨傅师姐为何找了那么一个平庸男子,总觉得师姐可以找一个更好的。”

王钝笑道:“男女情爱一事若是能够讲道理,估摸着就不会有那么多泛滥成灾的才子佳人小说了。”

这类话题,王静山从不太过掺和。

事实上,哪怕是不太喜欢那个偶尔几次跟随傅师姐在山庄露面都畏畏缩缩不讨喜的男子,王静山也都客客气气,该有的礼数半点不缺。

不但如此,他还尽量约束着那些师弟师妹,担心他们不小心流露出什么情绪,到最后,难做人的还是傅师姐。

王钝停顿片刻,有些感伤:“耽误你练剑,师父心里边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但是说句不中听的,看着你能够忙前忙后,师父心里边又很欣慰,总觉得当年收了你当弟子,传授你剑术,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可是不管如何,师父还是要与你说一句交心话。”

王静山正襟危坐:“师父请讲,弟子在听。”

王钝笑了笑,轻声道:“静山,哪天若是觉得累了乏了,实在厌倦了这些山庄庶务,想要一人一剑走江湖,莫要觉得愧疚,半点都不要有,只管大大方方找到师父,拎一壶好酒,师父喝过了酒,为你送行便是。什么时候想要回家了,就回来,休息过后,再走江湖。理该如此,就该如此。”

王静山嗯了一声。

隔壁桌上的佩刀少女有些眼眶湿润。

一想到大师姐不在山庄了,若是王师兄也走了,会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

但是更让少女伤感的,好像是师父老了。

王静山突然说道:“师父,那我这就走江湖去了啊?”

王钝一愣,然后笑呵呵道:“别介别介,师父今儿酒喝多了,与你说些不花钱的醉话而已,别当真嘛,哪怕当真也晚一些,如今庄子还需要你挑大梁……”

少女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趴在桌面上。

这个在自己人跟前从来没有半点宗师风范的师父真是烦死个人。

但是大师姐也好,王师兄也罢,都认为江湖上的五陵国第一人王钝与在洒扫山庄处处偷懒的师父是两个人。

她与小师弟也信这件事,因为傅楼台与王静山都曾与师父一起走过江湖。

师父这辈子曾有数次与山上的修道之人起过冲突,还有数次近乎换命的厮杀。

而师父出手的理由,大师姐与王师兄的说法都如出一辙,就是师父爱管闲事。

但是不知为何,在说到这些的时候,他们俩非但对师父没有半点埋怨,眼睛里反而好像充满光彩。

那背剑少年如风一般跑来酒肆,一屁股挨着王钝坐下来。这种事,王钝弟子当中也就这少年做得出来,并且毫无顾忌。

王钝笑问:“怎么,有没有收获?”

少年哀叹:“卢大勇说得夸张,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害我一直需要小心挡他那口水暗器。而且他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我又不是真的神仙,琢磨不出太多的飞剑真意,所以王师兄的运气要比小师姐好,不然我这会儿就已经是师父弟子当中的第一人了。”

王静山微笑道:“那我回头去谢谢卢大侠嘴下留情?”

少年摆摆手:“用不着,反正我的剑术超过师兄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王静山笑道:“哦?”

少年改口道:“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王静山不再说话。

虽说这个小师弟嘴上没个规矩,可是练剑一事,却是洒扫山庄最有规矩的一个。这就够了。

王钝视线扫过三个性情各异却都很好的弟子,觉得今儿酒可以多喝一点,就起身去了柜台,结果愣住:怎的多了三壶陌生酒水来?

打开其中一壶后,那股清冽悠远的酒香,便是三个弟子都闻到了。

王钝哈哈大笑,落座前招呼那少女也一起拿碗,连王静山都一并被要求拿碗盛酒,说是让他小酌一番,尝一尝山上神仙的酒水,然后老人给他们人人碗中倒了深浅不一的仙家酿酒。

少年喝了一口,惊讶道:“娘咧,这酒水带劲儿,比咱们庄子的瘦梅酒都要好喝多了!不愧是剑仙馈赠,了不得了不得!”

王静山也喝了一口,觉得确实与众不同,但是依旧不愿多喝。

少女尝了一口后倒是没觉得如何,依旧难以咽下,天底下的酒水哪有好喝的嘛。

王钝笑问少年:“你是学剑之人,师父不是剑仙,有没有觉得很遗憾?”

少年喝了口仙家酒酿,大大咧咧道:“那弟子也不是剑仙啊。”

王钝笑着点头,原本随时准备一个栗暴敲在少年后脑勺的那只手也悄悄换作手掌摸了摸少年脑袋,满脸慈祥:“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少年使劲点头,然后趁师父低头喝酒的时候,转头对少女挤眉弄眼,大概是想问他聪不聪明、厉不厉害,这都能逃过一劫,少吃一记栗暴。

少女开始向师父告状,王静山开始落井下石,少年则开始装傻扮痴。

王钝也没说什么,只是将他们三人碗中的酒水倒入自己白碗中,仰头聚碗,一口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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