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景澄轻轻点头。
陈平安身体前倾,伸出手指抵住那枚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第一个让我失望的,不是胡新丰,是你爹。”
隋景澄疑惑道:“这是为何?遇大难而自保,不敢救人,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侠觉得失望,我并不奇怪,但是以前辈的心性……”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怕画蛇添足。
陈平安收起手指,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隋新雨在行亭之中一言不发,是老成持重的行为,错不在此。但是我问你,你爹是什么人?”
隋景澄没有急于回答。
她父亲?
隋氏家主?
五陵国棋坛第一人?
曾经的一国工部侍郎?
隋景澄灵光乍现,想起眼前这位前辈的装束,叹了口气,说道:“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五陵国大文人,是懂得许多圣贤道理的……读书人。”
陈平安说道:“更重要的一个事实是,胡新丰当时没有告诉你们对方的身份,那拨人里边藏着一个凶名赫赫的浑江蛟杨元。所以那个当下对于隋新雨而言,行亭之中不是生死之局,只是有些麻烦的棘手形势。我再问你,五陵国之内,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的名头,过山过水,有没有用?”
隋景澄赧颜道:“自然有用。当时我也以为只是一场江湖闹剧,所以对于前辈,我当时其实……是心存试探之心的,没有主动开口。”
陈平安说道:“因为胡新丰生怕惹火烧身,不愿点破杨元身份,表现得十分镇定,对你们的提醒也恰到好处,这是老江湖该有的经验,是用命换来的。所以我当时看了一眼隋新雨,他见我没有开口借钱,如释重负。这不算什么,依旧是人之常情。但是,隋新雨是一位读书人,还是一位曾经身居高位、以一身圣贤学问报国济民的读书人……”说到这里,陈平安拇指食指轻轻弯曲,却未并拢,如拈住一枚棋子,“圣人曾言,有无恻隐之心,可以区别人与草木畜生。你觉得隋新雨,你爹,当时有无恻隐之心?哪怕一点半点。你是他女儿,只要不是灯下黑,应该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
隋景澄摇摇头,苦笑道:“没有。”她神色伤感,似乎在自言自语,“真的没有。”
“所以说,一个人路上慢行,多看多思量,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看多了人和事,也就是那样了。”陈平安却神色如常,似乎司空见惯,仰起头望向远方,轻声道,“生死之间,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芥子之恶蓦然大如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人,可能不会太多,可一定会有那么一些人,在那些明知必死的关头,也会有星星点点的光亮骤然点燃。行亭里,以及随后一路,我都在看,在等。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灯火就行,哪怕那一点点光亮被人一掐就灭。但是这种人性的光辉,在我看来,哪怕只有一粒,却可与日月争辉。”
陈平安收回视线:“第一次,若是胡新丰不惜拼命,为了所谓的江湖义气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我就不用观看这局棋了,我当时就会出手。第二次,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观,却依然有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而不是只要我一开口他就会大声责骂的心路脉络,我也不再观棋,而是选择出手。”他说着笑了笑,“反而是那个胡新丰让我有些意外。我与你们分别后找到他,我在他身上就看到了。一次是他临死之前恳求我不要牵连无辜家人,一次是我询问他你们四人是否该死,他说隋新雨其实是个不错的官员,以及朋友。最后一次,是他自然而然地聊起了他当年行侠仗义的勾当。勾当,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隋景澄轻轻说道:“但是不管如何,前辈一直都在看。前辈为何明明如此失望,还要暗中护着我们?”
“道家讲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佛家说昨日因今日果,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其实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有他们在,本就难讲的道理越发难讲。可你们在那个行亭困局当中是弱者,我刚好遇见了,仔细想过了,又有自保之力,所以才没有走。但是在此期间,你们生死之外,吃任何苦头,例如一路淋雨逃命,一路提心吊胆,还有你被人一记刀背狠狠砸落马背,都是你们自找的,是这个世道还给你们的。从长远来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你们还活着,更多的弱者,比你们更有理由活下去的,却说死就死了。”
弱者苛求强者多做一些,陈平安觉得没什么,应该的。哪怕有许多被强者庇护的弱者没有丝毫感恩之心,他如今都觉得无所谓了。
随驾城一役,扛下天劫云海,他就从来不后悔。因为随驾城哪条巷弄里边可能就会有一个陈平安,一个刘羡阳,在默默成长。
若说祸害遗千年,世道如此,人心如此,再难更改了,那好人就该更聪明一些,活得更长久一些,而不是从心善的受苦之人反而变成那个祸害,恶恶相生,循环不息,山崩地裂,迟早有一天,人人皆要还给无情的天地大道。
隋景澄默默思量,丢了几根枯枝到篝火堆里,刚想询问为何前辈没有杀绝浑江蛟杨元那帮匪人,只是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不再多此一问。
因为一旦打草惊蛇,曹赋和萧叔夜只会更加耐心和谨慎。
隋景澄又想问为何前辈当初在茶马古道上没有当场杀掉那两人,只是她依旧很快自己得出了答案:凭什么?那两人的善恶底线在何处?
隋景澄伸手揉着太阳穴。
很多事情她都听明白了,但是她就是觉得有些头疼,脑子里如一团乱麻。
难道山上修行都要如此束手束脚吗?
就算修成了前辈这般的剑仙手段,也要事事如此烦琐?
若是遇上了一些必须及时出手的场景,善恶难断,那还要不要以道法救人或是杀人?
陈平安似乎看穿了隋景澄的心事,笑道:“等你习惯成自然,看过更多人和事,出手之前就会有分寸,非但不会拖泥带水,出剑也好,道法也罢,反而很快,只会极快。”
他指了指棋盘上的棋子:“若说杨元一入行亭就要一巴掌拍死你们隋家四人,或是当时我没能看穿傅臻会出剑拦阻胡新丰那一拳,我自然就不会远远看着了。相信我,傅臻和胡新丰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陈平安看着微笑点头的隋景澄。
先前她跪在官道之上再次开口祈求陈平安答应让她跟随他修行仙家术法,他问了她两个问题:“凭什么?为什么?”
隋景澄答:“我自幼便有机缘在身,有修行的天赋,有高人赠送的仙家重宝,是天生的修道之人,只是苦于没有山上明师指路。修成了仙法,我会与前辈一样行走江湖!”
两个答案,一个无错,一个依旧很聪明。
所以陈平安打算让她去找崔东山,跟随他修行。
崔东山知道该怎么教隋景澄,不但是传授仙家术法,想必做人亦是如此。
隋景澄的天赋如何,陈平安不敢妄下断言,但是心智确实不俗。尤其是她的赌运,次次都好,那就不是什么洪福齐天的运气,而是……赌术了。
但这不是陈平安想要让隋景澄去往东宝瓶洲寻找崔东山的全部理由。
观棋两局之后,有些东西陈平安想要让崔东山看一看,算是当年学生问先生那道题的半个答案。
陈平安祭出飞剑十五,轻轻拈住,低头弯腰,开始在那根小炼如翠竹的行山杖之上一刀刀刻下痕迹。
隋景澄目力所及之处,好像一刀刀都刻在了原处。她一言不发,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人。
一炷香后,隋景澄双眼泛酸,揉了揉眼睛。
约莫一个时辰后,那人收起飞剑,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
陈平安正色道:“找到那个人后,你告诉他,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回答问题之前,必须先有两个前提,一是追求之事必须绝对正确,二是有错知错,且知错可改。至于如何改,以何种方式去知错和改错,答案就在这根行山杖上,你让他自己看,而且我希望他能够比我看得更细更远,做得更好。一个一,即是无数一,即是天地大道,人间众生。让他先从目力所及和心力所及做起,不是那个正确的结果到来了,其间的大小错误就可以视而不见。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不但需要他重新审视,而且更要仔细去看。不然那个所谓的正确结果仍是一时一地的利益计算,不是天经地义的长久大道。”
隋景澄一头雾水,仍是使劲点头。
陈平安没有着急将行山杖交给她,双手手心轻轻抵住行山杖,仰头望向天幕:“修行一事,除了抓机缘、得异宝和学习术法,观人心细微处更是修行,就是在磨砺道心。你修行无情之法,也可以以此砥砺心境,你感悟圣贤道理,更该知晓人心复杂。人身一座小天地,心思念头最不定。此事开头虽难,但只要迎难而上,侥幸成了,就像架起第二座长生桥,终身受益。”
隋景澄看到那人只是抬头望向夜幕。
陈平安突然说道:“在去往绿莺国的仙家渡口路上,关于隋家安危,你觉得有没有什么需要查缺补漏的事情?你如果想到了,可以说说看,不用担心麻烦我,哪怕需要掉头返回五陵国也无所谓。”他双指并拢,在行山杖两处轻轻一敲,“做了圈定和切割后,就是一件事了,如何做到最好,首尾相顾,也是一种修行。从两端延伸出去太远的,未必能做好,那是人力有穷尽时,道理也是。”
隋景澄想起登山之时他直言不讳的安排,笑着摇摇头:“前辈深思熟虑,连王钝前辈都被考虑在内,我已经没有想说的了。”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着急下定论,天底下没有人有那万无一失的策略。你无须因为我如今修为高就觉得我一定无错,我如果是你,身陷行亭之局,不谈用心好坏,只说脱困一事,不会比你做得更对。”
他收回视线,眼神清澈地望向隋景澄,隋景澄从未在任何一个男人眼中看到如此明亮干净的光彩。
陈平安微笑道:“这一路大概还要走上一段时日,你与我说道理,我会听。不管你有无道理,我都愿意先听一听。若是有理,你就是对的,我会认错。将来有机会,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与你说了一些客气话。”
“那么有我在,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在,你就不可以说,天底下的所有道理都在那些拳头硬、道法高的人手中。如果有人这么告诉你,天底下就是谁的拳头硬谁有理,你别信他们。那是他们吃够了苦头,但是还没吃饱。因为这种人在世,被无数无形的规矩庇护而不自知。何况,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是你还没有遇到,或者早就遇到了,正因为他们的讲理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你才没有感觉。”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拄在行山杖上,远望山河:“我希望不管十年还是一百年之后,隋景澄都是那个能够在行亭之中说她留下,愿意将一件保命法宝穿在别人身上的隋景澄。人间灯火千万盏,哪怕你将来成了一位山上修士,再去俯瞰,一样可以发现,哪怕它们单独在一家一户一屋一室当中会显得光亮细微,可一旦家家户户皆点灯,那就是人间星河的壮观画面。如今人间有那修道之人,也有那么多的凡夫俗子,都靠着这些不起眼的灯火盏盏,才能从大街小巷、乡野市井、书香门第、豪门宅邸、王侯之家、山上仙府,从这一处处高低不一的地方涌现出一位又一位的真正强者,以出拳出剑和那蕴含浩然正气的真正道理,在前方为后人开道,默默庇护着无数的弱者,所以我们才能一路蹒跚走到今天。”他转过头笑,“就说你我,当个聪明人和坏人,难吗?我看不难。难在什么地方?难在我们知道了人心险恶,还愿意当个需要为心中道理付出代价的好人。”
隋景澄满脸通红:“前辈,我还不算,差得很远!”
陈平安眯眼而笑:“嗯,这个马屁,我接受。”
隋景澄愕然。
陈平安继续眺望远方夜幕,下巴搁在双手手背上,轻声笑道:“你也帮我解开了一个心结,我得谢谢你,那就是学会了怎么跟漂亮女人相处。所以下一次我再去剑气长城,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因为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我见过不少了,不会觉得多看她们一眼就要心虚。嗯,这也算是修心有成了。”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说些忠言逆耳的言语,怯生生道:“前辈,这种话,放在心里就好,可千万别与心爱女子直说,不讨喜的。”
陈平安转过头,疑惑道:“不能说?”
隋景澄使劲点头,斩钉截铁道:“不能说!”
陈平安揉着下巴,似乎有些纠结。
隋景澄神色开朗:“前辈,我也算好看的女子之一,对吧?”
陈平安没有转头,应该是心情不错,破天荒打趣道:“休要坏我大道。”
隋景澄不敢得寸进尺。
可对于自己成为十数国版图上的“隋家玉人”,与那其余三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并列,她身为女子,终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她心弦松懈,便有些犯困,摇了摇头,开始伸手烤火取暖,片刻之后,回头望去,那根行山杖依旧在原地,那一袭青衫却开始缓缓走桩练拳。
隋景澄揉了揉眼睛,问道:“到了那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后,前辈会一起返回南边的骸骨滩吗?”
陈平安出拳不停,摇头道:“不会。所以在渡船上,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当然,我会尽量让你少些意外,可是修行之路,还是要靠自己去走。”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行山杖一物,与你性命,如果一定要做取舍,不用犹豫,命重要。”
隋景澄无奈道:“前辈你是什么都知道吗?”
陈平安想了想,随口问道:“你今年三十几了?”
隋景澄哑口无言,闷闷转过头,将几根枯枝一股脑儿丢入篝火。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