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立即打杀起来就好,血肉模糊的场景书上常有,可他还真没亲眼见过。
对方既然认出了自己的身份,称呼自己为老侍郎,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双方在行亭墙壁下的长凳上对坐,唯有杨元与那背剑弟子坐在面对门口的长凳上。
他身体前倾,弯腰握拳,并无半点江湖魔头的凶神恶煞,笑望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幂篱女子以及她身边的少女:“若是隋老侍郎不介意,可以亲上加亲,我家中还有一个乖孙儿今年刚满十六,没有随我一起走江湖,但是饱读诗书,是真正的读书种子。我并非言语诓人,兰房国今年科举,我那孙儿便是二甲进士,姓杨名瑞,隋老侍郎说不定都听说过我孙儿的名字。”
然后老人转头对自己弟子笑道:“不晓得我家瑞儿会看中哪一个。傅臻,你觉得瑞儿会挑中谁,会不会与你起冲突?”
那背剑弟子傅臻赶紧道:“不如岁数大一些的娶妻,小的纳妾。”
杨元皱眉道:“于礼不合啊。”
傅臻笑道:“江湖中人不用讲究这么多,实在不行,要这两位姑娘委屈些,改了姓名便是。杨瑞有才有貌有家世,若非兰房国并无适龄公主县主,早就是驸马爷了,两位姑娘嫁给咱们家杨瑞是一桩多大的福气,应该知足了。”
胡新丰忍着满腔怒火:“杨老前辈,别忘了,这是在我们五陵国!”
杨元笑道:“若是五陵国第一人王钝坐在这里,我就不进行亭了。巧了,王钝如今应该身在大篆京城。当然了,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大摇大摆过境,真死了人,五陵国那些个经验老到的捕快肯定能够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不过没关系,到时候隋老侍郎会帮着收拾烂摊子的,读书人最重名声,家丑不可外扬。”
胡新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隋姓老人:“隋老哥,怎么说?”
隋姓老人望向杨元,冷笑道:“我就不信你当真能够在我们五陵国无法无天。”
杨元一笑置之,问胡新丰:“胡大侠怎么说?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说,还要赔上横渡帮和一家老幼也要拦阻我们两家结亲,还是识趣一些,回头我家瑞儿成亲之日,你作为头等贵客,登门送礼贺喜,然后让我回一份大礼?”
傅臻嘿嘿笑道:“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女子就会听话许多了。”
杨元笑着点头道:“话糙理不糙。”
隋姓老人哀求道:“胡大侠!危难之际,不可弃我们于不顾啊!”
胡新丰神色复杂,天人交战。
杨元微笑道:“可惜那年轻书生不在,不然他一定会以你们读书人的说法骂亲家你几句。不过也亏得他不在,不然我是绝不会让老亲家丢这个脸的,杀了也就杀了。我这脾气到底是比当年好了许多,尤其是自从家里多出一个瑞儿后,我对你们读书人,不管到底读了几本圣贤书进肚子,都是很敬重的。”
幂篱女子突然开口说道:“我可以留下,让他们走,然后我们立即赶往兰房国,哪怕有人报官,只要我们过了边境,进入金扉国,就没意义了。”
杨元摇头道:“麻烦事就在这里。我们这趟来你们五陵国,给我家瑞儿找媳妇是顺手为之,还有些事情必须要做。所以胡大侠的决定至关重要。”
胡新丰突然问道:“就算我在行亭内点头答应,你们真会放心?”
杨元笑道:“当然不放心。”
胡新丰深吸一口气,腰身一拧,对隋姓老人就是一拳砸头。
莫说是一个文弱老者,就是一般的江湖高手,都经受不住胡新丰倾力一拳。
但是下一刻,这一拳就被一抹剑光拦阻,胡新丰骤然收手。
原来在隋姓老人身前,有剑横放。
出剑之人正是傅臻。
他一手负后,一手持剑,面带微笑:“果然,五陵国的所谓高手很让人失望啊,也就一个王钝算是鹤立鸡群,跻身了大篆评点的最新十人之列。虽说王钝只能垫底,却肯定远远胜过五陵国其他武人。”
杨元皱了皱眉头:“废什么话。”
傅臻自知失言,脸上闪过一抹戾气,跨出一步,剑光一闪。行亭之内,大雨过后暑气本就清减,当他出剑之后,更是一阵凉意沁人肌肤。
胡新丰步步退后,怒道:“杨前辈这是为何?!”
面对那纵横交错光耀一亭的凌厉剑光,他还能开口询问,显然比傅臻技高一筹。
傅臻白白失去了一个未见面容却身姿娇柔的美娇娘,光是听她说的一句话便觉得骨头发酥,想着必然是一个绝色美人,哪怕容貌不如身段、嗓音这般诱人,可一定差不到哪里去,尤其她是一个五陵国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想必别有韵味,不承想莫名其妙就便宜了杨瑞那小子,傅臻本就积攒了一肚子邪火,这会儿胡新丰还敢分心言语,出剑便越发狠辣迅猛。
少年隋文法躲在隋姓老人身边,少女隋文怡依偎在姑姑怀中,瑟瑟发抖。
幂篱女子轻声安慰道:“别怕。”
杨元身如猿猴,一个弯腰,脚尖一点,矫健奔出,抓住空隙,双拳重捶在堪堪躲过一剑的胡新丰胸膛上,打得胡新丰当场倒飞出行亭,重重摔地,呕血不已,挣扎了两下都没能起身。
杨元心中冷笑。
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
他娘的,这帮沽名钓誉的江湖正道大侠一个比一个聪明,当年自己就是太蠢,才导致空有一身本事,却在金扉国江湖毫无立锥之地。
不过也好,因祸得福,不但在两国边境开创了一个蒸蒸日上的新门派,还混入了兰房国官场和青祠国山上,结识了两位真正的高人。
傅臻就要一掠出去,往胡新丰心口、脑袋上补上几剑,却被杨元伸手拦住。胡新丰侧头擦拭血迹的时候嘴唇微动,杨元亦是如此。
就在此时,小道上有两骑缓缓而来,一骑是个黑衣佩刀老者,一骑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两人遇到了这场“江湖争执”,竟是没有半点放缓马蹄的意思。
隋姓老人喊道:“两位侠士救命!我是五陵国前任工部侍郎隋新雨,这些歹人想要谋财害命!”
年轻些的男子蓦然勒马转头,惊疑道:“可是隋伯伯?!”
五陵国治学、弈棋两事比当官更有名声的隋新雨愣了一下,然后使劲点头。
杨元笑道:“老亲家,你也真是不怕害死无辜路人啊。我现在有些反悔这两桩婚事了,天晓得哪天会不会被你卖了。”
那男子翻身下马,作揖行礼,泣不成声道:“晚辈曹赋,拜见隋伯伯!当年晚辈为了避难,害怕连累隋伯伯,只得不辞而别,到底是连累隋姑娘了。”
除了杨元,其余人脸色大变,人人心惊胆战。
曹赋此人在兰房国和青祠国可是鼎鼎大名的存在,莫名其妙就从颠沛流离到兰房国的蹩脚武夫变成了青祠国山上老神仙的高徒。
虽说十数国版图上,修道之人的名头不太能够吓唬人,老百姓都未必听说,可是有些家底的江湖门派都清楚,能够在十数国疆域屹立不倒的修道之人,尤其是有仙家府邸有祖师堂的,更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曹赋在这十数年间数次下山游历江湖,身边都有传说中的护道人跟随。
曹赋几乎从不出手,但他的大名早已传遍兰房、青祠两国,据说兰房国那位艳名远播的皇后娘娘早年与他还是师姐弟的关系。
这位“幽兰美人”师姐是如今大篆王朝评选出来的四大美人之一,其余三个中也有两个是成名已久的佳人:大篆国师的闭关弟子,及最北边青柳国市井出身、被一位边关大将金屋藏娇的少女,为此邻国还与青柳国边境启衅,传闻就是为了掳走这红颜祸水。
王钝垫底的那大篆十大宗师榜上也有一位与曹赋有关系,正是他的护道人,刀客萧叔夜,既是传说中跻身了炼神境的大宗师,又跟曹赋师父学了一手可以斩妖除魔的精湛雷法,腰间佩刀“雾霄”更是一把削铁如泥、压胜鬼魅的仙家法刀。
如果没有意外,那位跟随曹赋停马转头的黑衣老者就是萧叔夜了。
隋文怡仰起头挽住姑姑的胳膊,惊喜道:“姑姑,真是文法经常提起的那位曹赋叔叔吗?”
隋文法更是热泪盈眶。
关于这位曹叔叔的江湖事迹,他神往已久,只是一直不敢确定是不是当年与姑姑定亲却家道中落的男人,但是少年做梦都希望他是。
曹赋直起腰,将胡新丰搀扶起身。
胡新丰苦笑道:“曹公子,怪我胡新丰,若非你们赶到,便是交出这条命,我都无法护住隋老哥了,一旦酿成大祸,百死难赎。”
曹赋连忙后退一步,再次作揖:“胡大侠高风亮节,受晚辈一拜。”
隋新雨冷哼一声,一挥袖子:“曹赋,知人知面不知心,胡大侠方才与人切磋的时候可是差点不小心打死你隋伯伯。”
曹赋愕然,隋新雨叹了口气:“曹赋,你还是太过宅心仁厚了,不晓得这江湖险恶。无所谓了,患难见交情,就当我以前眼瞎,认识了胡大侠这么个朋友。胡新丰,你走吧,以后我隋家高攀不起胡大侠,就别再有任何人情往来了。”
胡新丰转头往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抱拳低头道:“以后胡新丰一定去隋府登门请罪。”他一手抚胸,一手按刀,一步步踉跄离开,背影凄凉。
杨元站在行亭门口,脸色阴沉,沉声道:“曹赋,别以为仗着师门关系就可以为所欲为,这里是五陵国,不是兰房国,更不是青祠国。”
隋新雨抚须笑道:“这般言语,老夫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
杨元脸色冷硬,似乎憋着一股怒气,却不敢有所动作,这让五陵国老侍郎更觉得快意。好一个人生无常,柳暗花明又一村。
隋文怡依偎在姑姑怀中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望向曹赋,心神摇曳,随即又有些脸色黯然。
隋文法瞪大眼睛,使劲盯着那可算半个姑父的曹赋,觉得自己一定要多瞧一瞧如同从书上走出来的江湖大侠,可惜这个儒雅如文人骚客的曹叔叔没佩剑悬刀,不然就完美了。
曹赋站在道路上,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腹,尽显名士风流,看得隋新雨暗暗点头:不愧是自己当年选中的女儿良配,果然人中龙凤。
曹赋先望了一眼幂篱女子那边,眼神温柔似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眷念愁思。
然后转头望向杨元,又是另一番江湖磨砺而出的潇洒风流。
他一脚后撤,双膝微蹲,向前递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杨元,这么多年找你不见,既然遇上了,就切磋几招?”
杨元冷笑道:“差着辈分呢,就让我弟子傅臻与你过几招,生死自负,不牵扯各自师门长辈,如何?”
傅臻嘴角抽搐,杨元已经沉声道:“傅臻,无论胜负,就出三剑。”
傅臻松了口气。还好,师父总算没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他深呼吸一下,笑道:“那就与曹大仙师讨教三招。”
傅臻一番思量过后,一剑直直递出,脚步向前,如蜻蜓点水,十分轻盈。
这一剑看似气势如虹,实则是留力颇多,想着大不了在对方手底下吃点苦头,留条小命。
但是傅臻很快就悔青了肠子。
那人一步踏出,脑袋歪斜,就在傅臻犹豫要不要象征性一剑横抹的时候,那人已瞬间来到傅臻身前,一只手掌抵住傅臻面门,笑道:“五雷真篆,速出绛宫!”
砰然一声,如有雷法炸开在傅臻面门上。
七窍流血、当场毙命的傅臻倒飞出去,砸开了行亭朝门的那堵墙壁,瞬间没了身影。
他那把因松手而坠地之剑被曹赋伸手抓住,随手一挥,钉入一棵大树之中。
隋文法看得心潮澎湃,抹了把脸,真哭了。
别是什么半个姑父了,他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姑父!
一定要与这位姑父请教一招半式,以后自己负笈游学……至少不会像先前那个臭棋篓子青衫客一般可怜了不是?
被人撞了还要道歉赔礼,被人推倒跌在泥泞中还不敢说一句重话,跑路的时候倒是脚步不慢,还背着那么大一只绿竹书箱,多滑稽。
杨元带人迅速离开行亭,曹赋笑问:“隋伯伯,需不需要拦下他们?”
隋新雨想了想,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了,摇头笑道:“算了,已经教训过他们了。我们赶紧离开此地,毕竟行亭后边还有一具尸体。”
至于那些见机不妙便离去的江湖凶人会不会祸害路人,早年差点就成了翁婿的双方可能是默契,可能是都没有想到,总之就不去管了。
一番攀谈之后,得知曹赋此次是刚从兰房国、青祠国、金扉国一路赶来,其实已经到过一趟五陵国隋家宅邸,一听说隋老侍郎在赶往大篆王朝的路上,就又昼夜赶路,一路询问踪迹,这才好不容易在这条茶马古道的凉亭遇到。
曹赋心有余悸,直说自己来晚了。
隋新雨大笑不已,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他望向女儿,可惜幂篱女子只是一言不发。
老人笑意更浓,觉得多半是女儿娇羞了。
曹赋这般万中无一的乘龙快婿,错过一次就已经是天大的遗憾,如今曹赋显然是衣锦还乡,还不忘当年婚约,更是难得,绝对不可再次失之交臂。
大篆王朝的草木集不去也罢,先返乡定下这门亲事才是头等大事。
先前傅臻那个“曹大仙师”的说法,让他死死记住了。
曹赋本想护着隋新雨去往大篆京城,说愿意一路跟随,只是一听老人说草木集盛会路途遥远,他这副身子骨未必经得起那份颠簸,想要返乡,便跟着改变了主意,也说如今大篆京城有水蛟作乱,不去也好。
一行人走出行亭,各自骑马,沿着这条茶马古道缓缓下山,返回五陵国隋家所在郡城。
还有不短的路途,而且还要经过京畿之地,这其实让隋新雨很是惬意,想着稍稍绕路,去京城见一见那些老朋友也不错。
幂篱女子翻身上马的时候,眼角余光看了眼小路尽头,若有所思。
杨元那拨江湖凶寇是沿着原路返回,要么岔开小路逃了,要么撒腿狂奔,不然一旦自己继续去往大篆京城,就有可能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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