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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嬷嬷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拼死打杀一场便是,拉着铁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仙师独女一起死,到时候她倒要看看,这年轻剑仙怎么与柳质清喝那茶水!

但是陈平安却已经转过头:“难怪这边寺庙香火鼎盛。”

魏白身体紧绷,挤出笑容道:“让剑仙前辈见笑了。”

陈平安缓缓起身,最后只是用折扇拍了拍渡船管事的肩膀,擦肩而过的时候,道:“别再有第三笔买卖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见到人。”

唐青青愣了一下。不是容易见到鬼吗?

陈平安径直走向房门,抬起手臂,摇了摇手中那把合拢折扇:“不用送了。”

房门依旧自己打开,再自行关闭。

魏白苦笑不已。鬼走夜路见到人吗?

沉默了很久,在大致确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后,魏白笑着对老嬷嬷说道:“别介意。山上高人,百无禁忌,我们羡慕不来的。”

老嬷嬷笑着点头。

魏白心中冷笑: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

可我很介意!

方才你这老婆姨流露出来的那一抹浅淡杀机,虽说是针对那年轻剑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

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罢,哪里比得上狗往死里咬狗的凶狠。

陈平安返回屋子后,开始六步走桩。突然又停下脚步,来到窗边。

夜幕降临,他轻轻跃上船栏,缓缓而行。

就这样走了一夜,当大日出海之际,陈平安停下脚步,举目远眺,一袭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天下地上的一尊金身神灵。

黄昏中,龙泉郡骑龙巷一间铺子门口,一个黑炭丫头端着小板凳坐着。铺子里边,石柔偶尔瞥一眼外边的动静。

裴钱经常会坐在门口嗑瓜子,石柔知道,这是想她的师父了。

在陈平安从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芦洲后,一开始有朱敛盯着学塾,足足盯了约莫一旬光阴,裴钱总算习惯了在那里的求学生涯,再不会想着翻墙翘课。

但是哪怕如此,她也不消停。

朱敛有一次去学塾向授业夫子询问近况,结果半喜半忧。

喜的是裴钱在学塾里边没跟人打架,骂战都没有;忧的是老夫子们对裴钱也很无奈。

小丫头对圣贤书籍那是半点谈不上敬意,上课的时候就一丝不苟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地在每一页书的边角上画小人儿,下了课就哗啦啦翻书。

有位老夫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钱所有的书籍,结果真是一页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儿画得粗糙,一个圆圈是脑袋,五根小枝丫应该就是身体和四肢,合上书后,那么一掀书角,然后就跟神仙画似的,要么就是小人儿打拳,要么是小人儿多出一条线,应该算是练剑了。

老夫子当时哭笑不得,倒是没有立即发火,开始询问裴钱的功课,要她背诵书籍段落,不承想小姑娘还真能一字不差背出来。

老夫子也就作罢,只是提醒她不许在圣贤书籍上鬼画符。

后来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些学塾之外的书籍,课业照旧不好不坏,小人儿照样画得勤快。

下课的时候,她偶尔也会独自去树底下抓只蚂蚁回来放在一小张雪白宣纸上,一条胳膊挡在桌前,一手持笔在纸上画横竖,阻挡蚂蚁的逃跑路线,这样都能画满一张宣纸,跟迷宫似的,可怜那只蚂蚁就在迷宫里边兜兜转转。

由于龙尾郡陈氏公子嘱咐过所有夫子只需要将裴钱当作寻常的龙泉郡孩子对待,所以学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这个小黑炭家住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除非是跟夫子问答才会开口,每天在学塾几乎从来不跟人讲话。

她早晚上学下课两趟都喜欢走骑龙巷上边的阶梯,还喜欢侧着身子横着走,总之是一个特别古怪的家伙,学塾同窗们都跟她不太亲近。

日子久了,有些消息便传开来,说这个黑炭丫头是个财迷,每天都会在压岁铺子里跟人做生意,帮铺子挣钱,应该是个没爹没娘的,就跟铺子那个掌柜糟老头子一起厮混。

还有蒙童信誓旦旦地说早先亲眼见过这个小黑炭喜欢跟街巷里边的大白鹅较劲。

又有邻近骑龙巷的蒙童说每天一大早上学的时候,裴钱就故意学公鸡打鸣,吵得很,坏得很。

再有人说裴钱欺负过了大白鹅之后,还会跟小镇最北边那只大公鸡打架,还嚷嚷着什么“吃我一记旋风腿”,或是蹲在地上对那大公鸡出拳,是不是疯了?

朱敛去过一次学塾后,回来跟裴钱聊了一回,裴钱终于不在书上画小人儿,也不在宣纸上给蚂蚁造迷宫了,就只是放学后在骑龙巷附近的一处僻静角落用泥土蘸水捏小泥人儿,排兵布阵,指挥双方打架,硬是给她捏出了三四十个小泥人儿。

每次打完架,她就鸣金收兵,将那些小人儿就近藏好。

石柔看到了,私底下跟朱敛说了,朱敛说不用管。

后来有一天,裴钱抄完书后,兴冲冲跑去当那沙场秋点兵的大将军,结果很快就回来了。

石柔一问,裴钱闷闷不乐地站在柜台后边的凳子上,把脑袋搁在柜台上,说是前些天下大雨,两军将士们都阵亡了。

这让石柔有些忧虑,就裴钱那精明劲儿,怎么可能让那些家当给雨淋坏了?

可后来朱敛还是说随她。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就连朱敛也皱起了眉头。

得到石柔的消息后,专程从落魄山跑了一趟骑龙巷。

石柔告诉他,有天放学,裴钱拽着一只死了的大白鹅脖子,扛着回到了骑龙巷铺子,然后将大白鹅埋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裴钱当时在自己屋子里边一个人抄着书,朱敛站在铺子大门口,石柔说裴钱什么都不愿意说,是她自己去打听来的消息。

裴钱在放学回来的路上被一个市井妇人拦住了,说一定是裴钱打死了家里的大白鹅,骂了一大通难听话。

裴钱一开始说不是她做的,妇人就动了手,裴钱躲开之后,还是只说不是她做的。

到最后,裴钱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钱,将辛苦攒下来的两粒碎银子和所有铜钱都给了那妇人,说她可以买下这只死了的大白鹅,但是大白鹅不是她打死的。

石柔忧心忡忡地问朱敛怎么办,要不要跟裴钱谈谈心。

朱敛当时背对着柜台,面向骑龙巷的道路,说不是不可以谈,但没用,裴钱只会听谁的,石柔又不是不清楚。

石柔便出主意,说自己去找那妇人聊一聊,再用点手段,找出真凶,要双方给裴钱道个歉。

结果一向嬉皮笑脸的朱敛竟然爆了粗口:“有个屁用,你以为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吗?”吓得石柔脸色惨白。

不过到最后,朱敛在门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落魄山,没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后,裴钱就再没有让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学塾听夫子们讲课,早出晚归,准时准点,然后一得闲就帮铺子做生意、抄书、走桩、练习她的疯魔剑法,但是这种放心,反而让石柔更不放心。

石柔倒是宁可裴钱一巴掌打倒那市井妇人,或是在学塾跟某位老夫子吵架,可是裴钱都没有。

那一刻,石柔才意识到,原来不只陈平安在不在落魄山会是两座落魄山,他在不在裴钱身边,裴钱更是两个裴钱。

好在裴钱还会像今天这样,一个人端着板凳坐在铺子门口,嗑着瓜子,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时不时抬头望向巷子尽头。

这个时候的裴钱,石柔会瞧着比较熟悉。

这天,裴钱刚端了板凳走回铺子后院,打算练习一下几乎趋于圆满的疯魔剑法,就听到朱敛在前边铺子喊道:“赔钱货!赔钱货快出来!”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气冲冲跑出去:“老厨子你找打是不是?!”

等到裴钱走到铺子前边,看到朱敛身边站着个双臂环胸的小丫头片子,绷着脸跟裴钱对视,愣了愣,一本正经道:“这谁啊?老厨子你那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终于给你找回来啦?”

朱敛骂了一句滚蛋,拍了拍站在门槛上小姑娘的脑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师父从北俱芦洲送来的。”

裴钱以拳击掌,眼神熠熠:“师父真是厉害,如今不光是捡钱,都能捡丫头了!”

周米粒皱着脸和淡淡的眉毛,歪着脑袋,使劲眯眼望向那个个儿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钱瞪大眼睛,然后笑眯眯道:“我晚上请你吃水煮鱼好不好?”

说完,裴钱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作砧板,手刀来回抬起放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嘴上还发出咄咄咄的声响,收工之后,气沉丹田,沉声道:“我这刀法当世第二,只比我师父略逊一筹!”她双手摊开,“你吃过这么大的鱼吗?你吃过这么大的螃蟹吗?”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摆出双臂环胸的姿态,皱着脸,满脸的汗水,眼珠子急转。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只小鱼怪。

周米粒灵机一动,用别别扭扭的大骊官话说道:“你师父让我帮忙捎话,说他很想念你呢。”

裴钱一双眼眸蓦然放光,周米粒赶紧跳下门槛,有些害怕。

裴钱重新拿起那根斜靠着肩头的行山杖,大摇大摆走到门槛附近,望向周米粒的眼神那叫一个……慈祥,伸手摸着她的小脑袋,笑眯眯道:“个儿不高哩,白长了几百年的矮冬瓜啊。没事没事,我不会瞧不起你的,我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

周米粒学了一路的大骊官话,虽然说得还不顺畅,可都听得懂。

朱敛笑着对裴钱道:“以后周米粒就交给你了,这可是公子的意思,你怎么个说法?要是不乐意,我就领着周米粒回落魄山了。”

裴钱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老厨子:“天大地大当然是师父最大,以后这小个儿矮冬瓜就交给我照顾好了,我带她顿顿吃……”

周米粒立即喊道:“只要不吃鱼,吃什么都行!”

裴钱笑眯眯揉着她的脑袋:“真乖。”

朱敛走了,石柔趴在柜台上乐呵。

在那之后,骑龙巷铺子里就多了个黑衣小姑娘。

那条狗也会经常跑来,每天学塾约莫就要结束一天课业的时候,周米粒就跟它一起蹲在大门口,迎接裴钱返回骑龙巷。

这天裴钱飞奔出来,瞧见了怀抱着一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和那条趴在地上的土狗。

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狗的嘴巴,一拧:“说,今儿还有没有人欺负小冬瓜?”

那条已经成精了的狗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咋个说嘛。

裴钱手腕一抖,将狗头拧向另外一个方向:“不说?!想要造反?!”

周米粒怯生生道:“大师姐,没人欺负我。”

裴钱点点头,松开手,一巴掌拍在狗头之上:“你这骑龙巷左护法怎么当的,再这么不知上进,屁用没有,骑龙巷就只有一个右护法了!”

周米粒立即站直身体,踮起脚尖,双手牢牢抓住那根行山杖。

他们一起穿街过巷,跑回骑龙巷,飞奔下台阶,结果一袭白衣从天而降,大袖翻滚,猎猎作响,以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落在地上,一臂横在身前,一手双指并拢指天:“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土狗夹着尾巴掉头就跑,周米粒有些紧张,扯了扯裴钱的袖子:“大师姐,这是谁啊?好凶的。”

她倒是没觉得对方一定是个多厉害的坏人,就是瞅着脑子有毛病,个儿又高,万一他靠着力气大打伤了自己和大师姐,都没办法讲理啊。

裴钱却一脸凝重,缓缓道:“是一个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大魔头,极其棘手,不知道多少江湖绝顶高手都败在了他手上,我对付起来都有些困难。你且站在我身后,放心,这条骑龙巷是我罩着的,容不得外人在此撒野!看我取他项上狗头!”

周米粒使劲点头,抹了额头汗水,后退一步。然后她就看到裴钱一个跳跃,刚好落在那个白衣人旁边,再一行山杖横扫出去。

周米粒瞪大眼睛:咋个回事,这一棍子横扫有点慢啊,慢得不比蚂蚁挪窝快啊。

而那个白衣人就一个慢悠悠后仰,两只雪白大袖亦是缓缓提起,如同两张缓缓铺开的宣纸,刚好躲过行山杖那一记横扫。

而后你来我往,依旧是慢得吓死人,你一棍子,我抬个脚。周米粒感觉自己都快能够跑完一趟骑龙巷了,两条眉毛挤一堆,她是真没看懂啊。

最后,裴钱和那个长得贼好看、脑子贼有问题的白衣人几乎同时收手,都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动作。

裴钱嗯了一声:“高手!可以挡得下我这套疯魔剑法六式,打遍一国江湖无敌手,绰绰有余了。”

那个白衣人也点点头:“确实如此。”

周米粒有些迷糊,自顾自挠头。然后就听白衣人笑容灿烂道:“你就是周米粒吧,我叫崔东山,你可以喊我小师兄。”

周米粒赶紧起身,跑下台阶,伸长脖子看着那个自称崔东山的人:“陈平安说你会欺负人,我看不像啊。”

那人一挥袖子,翘起兰花指,一手捂脸,“娇羞”道:“我家先生最会开玩笑啦。”

周米粒嘴角抽搐,转头望向裴钱。

裴钱一脚踹在崔东山小腿上:“正经点,别丢我师父的脸。”

崔东山咳嗽了两声,蹲下身,微笑道:“站着就行。”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她的眉心。

她晕晕乎乎,有些犯困,不知道过了多久,眉心处传来一阵刺痛,之后就再无异样。

崔东山站起身,一手轻轻拍着周米粒的脑袋,笑道:“没事了。走吧,一起回铺子。”

裴钱皱眉道:“可要小心些,这可是我师父交代给你的事情!”

崔东山一手负后,与两个走在一起的小丫头侧身而立,神色无奈道:“知道啦。走吧走吧。”

骑龙巷前边,两个小姑娘如出一辙,大摇大摆。这叫走路嚣张,妖魔慌张。

裴钱对周米粒是真的好,还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张符箓,吐了唾沫,一巴掌贴在了周米粒的额头上。

崔东山在两个小姑娘身后缓缓而行,望向她们,笑了笑。

日月之辉,米粒之光。

崔东山负后之手轻轻抬起,双指之间拈住一粒漆黑如墨的魂魄残余。

他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遇上我崔东山,算你倒了八辈子血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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