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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金乌宫倒也绝对不算什么邪门魔修,下山杀妖除魔亦是不遗余力,而且一向喜欢拣选难缠的鬼王凶妖。

只是金乌宫的宫主,一位堂堂金丹剑修,偏偏最是畏惧身为大岳山君之女的夫人,以至于金乌宫的所有女修和婢女都不太敢跟宫主多言语半句,不然这笔买卖不是完全不可以谈,师门和牵勾国国师想必都不介意卖一个人情给势力庞大的金乌宫。

年轻剑修一挑眉:“好好讲理不听,非要我出剑不成?你这青磬府的小婆姨,六境武夫,加一些符箓手段,信不信我挑花了你这张本来就不咋的的脸庞,再买下那只小妖?”他冷笑着强调,“放心,我还是会买!不过从今往后,我晋乐就记住你们青磬府了。”

幂篱女子心中叹息。

总不能因为自己连累整座师门,金乌宫修士一向爱憎分明,并且喜怒无常,一旦不讲理之后,那是难缠至极。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双手抱头骗自己的小姑娘。

就在她正要点头答应的时候,落针可闻的哑巴湖边上有一个早早摘了斗笠放在书箱上的白衣文弱书生手持折扇缓缓起身,微笑道:“如果这也算讲理,我看还是一开始就不讲理的好,强买强卖便是,反正谁本事高谁大爷,不用脱裤子放屁拉屎。”

黑衣小姑娘耳朵尖尖微颤,抬起头,疑惑道:“脱裤子放屁是不对,咱们黄风谷风大夜凉,露腚儿可要凉飕飕,可拉屎又没法子,怎么就不要脱裤子啦?”

白衣书生以折扇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哟。”

小姑娘眉开眼笑,悬停空中,盘腿而坐,双手抱胸:“读书人都愣头愣脑的。”

只是一想到那串好心好意送人当盘缠的铃铛,她便又开始抽鼻子皱小脸。

都是骗人的,装的!

当年那家伙还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当官,是写一本脍炙人口的志怪小说呢,到时候一定会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而且一定篇幅极长,浓墨重彩。

他当时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哑巴湖大水怪》,把她给憧憬得都快要流口水了,还专门提醒他一定要把自己描绘得凶神恶煞一些,道行高一些。

他当时答应得很爽快来着,怎的如今连那串铃铛都见着了,却没能见到那篇眼巴巴等了百来年的文章呢?

哪怕字数少一些也没关系啊。

晋乐弯腰前倾,凝视着那个人模狗样的白衣书生,笑呵呵道:“哟,跟这小妖一唱一和的,你们俩搁这儿唱双簧呢?”

书生手握折扇抱拳道:“恳请金乌宫晋公子高抬贵手。”

又有一抹剑光破空而至,悬停在晋乐身旁,是一位身姿曼妙的中年女修,以金色钗子别在发髻间。

她瞥了眼湖上光景,笑道:“行了,这次历练,在小师叔祖的眼皮子底下,咱们没能斩杀那黄风老祖,知道你这会儿心情不好,可是小师叔祖还在等着你呢,等久了,不好。”

晋乐点了点头,伸出手指:“青磬府对吧,我记住了,你们等我近期登门拜访便是。”

然后又指向那在偷偷擦拭额头汗水的白衣书生。

书生在与自己对视后,立即停下动作,故意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

晋乐笑道:“知道你也是修士,身上其实穿着件法袍吧。是个儿子就别跟我装孙子,敢不敢报上名号和师门?”

那人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陈名好人。”

晋乐脸色阴沉,对中年女修道:“师姐,这我可忍不了,就让我出一剑吧,就一剑。”

中年女修轻声提醒道:“小师叔祖兴许在看着咱们呢。”

晋乐对陈平安冷哼一声:“赶紧去烧香拜佛,求着以后别落在我手里。”

两位金乌宫剑修就此御剑远去,拖曳出两条极长剑光。

已经聚在幂篱女子身边的青磬府八位仙师看到两道剑光消逝后都松了口气,只是一想到晋乐的登门说法,便俱是相视苦笑。

尤其是幂篱女子,更是心情沉重。

不过九人望向那个这会儿正在使劲擦拭额头的白衣书生,都有些心怀感激。

若不是此人挺身而出,分摊了晋乐的注意力,不然他们九人更是麻烦,说不定今夜就难逃一劫,要厮杀一场了。

青磬府虽然势力逊色金乌宫一筹,可还真不至于见着了两位剑修就得跪地磕头。

可不管怎么说,这趟下山出门捉妖,委实是流年不利。

将来师门挡住晋乐的登山问剑,以青磬府的底蕴自然不难,可青磬府从此与金乌宫不对付是在所难免。

幂篱女子抱拳笑道:“这位陈公子,我叫毛秋露,来自宝相国东北方桃枝国的青磬府,谢过陈公子的仗义执言。”

陈平安笑道:“我不是仗义执言,只是想要买下那只哑巴湖水怪。”

黑衣小姑娘依旧双臂环胸,嚷嚷道:“大水怪!”

陈平安转头笑道:“方才见着了金乌宫剑仙,你咋不自称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眼珠子一转:“方才我嗓子眼冒火,说不出话来。你有本事再让那金乌宫狗屁剑仙回来,看我不说上一说……”

不等她说完话,只见天幕远处出现了一条兴许长达千余丈的一线金光,直直激射向黄风谷某地深处。

陈平安眯起眼,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哟,还是一位金丹境剑修,看来是金乌宫两人口中的那位小师叔祖亲自出手了?

在这之后,天地恢复清明,那道剑光缓缓消逝。

黑衣小姑娘赶紧抱住脑袋大喊道:“小水怪,我只是米粒儿小的小水怪……”

毛秋露对着一位师门老者苦笑道:“若是这人出手向我们问剑,就有大麻烦了。”

老者摇头,轻声笑道:“这位剑仙性子冷清,倨傲是真,可是行事作风全然不似喜好抖威风的晋乐,还是很山上人的,目中无尘事,每次悄然下山只为杀妖除魔,以此洗剑。这次估计是帮晋乐他们护道,毕竟此地的黄风老祖可是实打实的老金丹,又擅长遁法,一个不小心,很容易遭殃身死。我看这一剑下去,黄风老祖几十年内是不敢再露头专吃僧人了。”

毛秋露望向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来国师府出价购买此妖,价格很高;二来如今惹到了金乌宫晋乐,陈公子你若是接手这烫手芋头,并不妥当。我们青磬府虽说不如金乌宫强势,可在这事上好歹占着理,还不至于对金乌宫太过畏惧。”

陈平安收起折扇别在腰间,微笑道:“没事,我这一路往北远游,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来着,毛仙师只管开价。而且我是行踪不定如一叶浮萍的野修,金乌宫想要发火,也得找得着我才行,所以只要毛仙师愿意卖,我就可以买。”

黑衣小姑娘气呼呼道:“我才不要卖给你呢,读书人蔫儿坏,还不如去青磬府跟一位江河水神当邻居,说不定还能骗些吃喝。”

陈平安转头笑道:“不怕那金乌宫剑仙的剑光了?一旦被晋大剑仙知晓你的踪迹,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每天提心吊胆,你这大水怪受得了?”

黑衣小姑娘的眉头皱了起来,开始使劲想问题。想事情用不用心,只需要看她眉头皱得有多厉害就行了。

陈平安望向那拨青磬府仙师,笑道:“开价吧。”

毛秋露望向老者,后者轻轻点头。但她仍小声问道:“陈公子当真不怕金乌宫纠缠不休?”

陈平安点头道:“我躲着他们便是。”

毛秋露有些为难,说道:“可是国师府出价一枚谷雨钱……其实平时卖不了这么高价格,但是勾连着那个河婆神位,所以……”

黑衣小姑娘怒道:“啥,才一枚?不是一百枚吗?!气死我了!读书人,快点,给这拳头恁软的小姑娘一百枚谷雨钱,你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英雄好汉!”

陈平安懒得理这个脑子进水的小水怪,递出一枚谷雨钱。

毛秋露满脸惊讶,无奈道:“陈公子还真买啊?”

就在此时,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僧飘然而至,站在坡顶,身后跟着十数位神色木讷的僧侣,年龄悬殊。

他们人人身前悬挂佛珠,虽是寻常材质,却金光流转,在夜幕中极其令人瞩目。

老僧站定后,沉声道:“金乌宫剑仙已远去,黄风老祖受了重伤,狂性大发,竟是不躲在山根休养,反要吃人。贫僧师伯已经与他在十数里外对峙,但也困不住太久。你们速随贫僧一起离开黄风谷地界,实在是拖延不得片刻。”

陈平安将那枚谷雨钱轻轻抛给毛秋露,笑道:“做完买卖,咱们就都可以跑路了。”

毛秋露一咬牙,接住攥在手心,的确是一枚谷雨钱,千真万确。

黑衣小姑娘急匆匆喊道:“还有那串铃铛别忘了!你也要花一枚谷雨钱买下来!”

陈平安还是不理她,她腮帮鼓鼓,觉得这读书人忒不爽利。

毛秋露笑着摘下手腕上那串铃铛,交给陈平安。

她的那位师门长者一挥手,以整座湖面作为八卦的符阵顿时收拢在一起,将那在银色符箓大网中浑身抽搐的小丫头拘押到岸边,其余青磬府仙师也纷纷驭回罗盘。

毛秋露笑道:“我们撤去符阵,陈公子可要看好了,千万别让她逃窜入湖水。”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自然。”

符阵莹光瞬间消散,陈平安一步跨出,拎住黑衣小姑娘的后领高高提起。她悬在空中,依旧板着脸,双臂环胸。

山坡上那些走镖江湖客和过路商贾都已迅速收拾妥当,开始在僧人的护送下匆忙夜行赶路。

而那拨青磬府仙师根本没有言语交流就自行走入队伍当中,显然是要一起护送。

陈平安大声喊道:“那位镖师!”

一个骑马来到坡顶的年轻镖师转过头望去,只见那白衣书生除了一手拎着小姑娘,手中还多出了一只酒壶,然后使劲一甩,朝他高高抛来。

他伸手就接住,然后收起,露出笑容,抱拳致谢。

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投缘便饮酒,无须寒暄,莫问姓名。

毛秋露转头问道:“陈公子不一起走?!”

陈平安大大方方笑道:“我换个方向跑路,你们人多,黄风老祖肯定先找你们。”

毛秋露气得说不出一个字来,转过身去,背对那人,高高举起手臂,伸出大拇指,然后缓缓朝下。

可那人竟然还好意思说:“回头有机会去你们青磬府做客啊。”

毛秋露收起手势,置若罔闻,大步离去。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读书人,你看不出来吧,她原先对你可是有点好感的,现在是半点都没有喽。”

后领一松,她双脚落地。

陈平安笑道:“没瞧出来,你挺有江湖经验啊。”

黑衣小姑娘双手负后,瞪大眼睛,使劲看着他手中的铃铛。

陈平安将铃铛抛给她,然后戴好斗笠,弯腰侧身背起大竹箱。

黑衣小姑娘愣在当场,然后转了一圈,真没啥异样。

她伸长脖子,整张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表明她脑子里现在是一团糨糊。

她问道:“干吗呢,你就这么不管我了?你是真不把一只大水怪当大水怪了是吧?”

陈平安一手推在她额头上:“滚蛋。”

黑衣小姑娘怒道:“干吗呢干吗呢?”她蓦然张大嘴巴,小脸蛋顿时咧开大嘴,露出雪亮的锋利牙齿,“怕不怕?”

陈平安背着竹箱,缓缓走向山坡,撂下一句:“怕死了。”

山坡北边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大了,黑衣小姑娘犹豫了一下,随手将铃铛抛入湖中,然后捏着下巴,开始皱眉想问题,眼睁睁看着陈平安走上了山坡。

她冷哼一声,转身大摇大摆走向碧绿小湖,然后猛然站定转头,结果只看到那人已经站在了坡顶,脚步不停,就那么走了。

她使劲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纵身飞跃坠入水中,现出真身,追着不断下坠的铃铛,摇头摆尾,往湖底游弋而去。

陈平安走出数里路,摘下斗笠和竹箱,看见一位浑身浴血的老僧坐在原地默默诵经,一身鲜血竟是淡金色。

他身边黄沙地上插有一根锡杖,铜环相互剧烈撞击。

随着老僧入定诵经,周围方丈之地不断绽放出一朵朵金色莲花。

他四周有一道黄色龙卷风不断席卷,隐约可见一袭黄袍藏匿其中。

被那股黄沙龙卷风疯狂冲击,那些金色莲花一瓣瓣凋零。

老僧虽然双眼紧闭,却仍是一挥袖子,沉声道:“快走!抓紧老僧锡杖,它会助你远离此地,莫要回头!”

锡杖向陈平安掠去,悬停在他身边,环环相扣,似乎十分焦急,催促书生赶快抓住,逃离这是非之地。

老僧分心驾驭锡杖离地救人,已经出现破绽,黄沙龙卷风越发气势汹汹,方丈之地的金色莲花已经所剩无几。

就在老僧要彻底被黄沙裹挟、消磨金身之际,耳畔有一个温醇嗓音轻轻响起:“大师只管入定说佛法,小子有幸聆听一二,感激不尽。”

然后他一步前掠十数丈,同时出声道:“随我降妖!”

只见竹箱自行打开,掠出一根金色缚妖索,如一条金色蛟龙尾随雪白身形一起前冲。

缚妖索钻入黄沙龙卷风当中,困住那一袭黄袍。

陈平安出拳如雷,声势惊人,一袖子下去,整个冲天龙卷都要被当场打成两截。

老僧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低头却不是诵经,而是呢喃道:“威德巍巍,住心看净。可惜无茶,不然上座。”

那一袭白衣与那道龙卷风打得远去了,老僧缓缓起身,走到竹箱旁,抓回那根铜环已然寂静无声的锡杖,佛唱一声,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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