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丫头竭力想要摇头,有泪水滑落脸颊。小姑娘两坨腮红,很可爱的。
那人眼神缓缓眯起,不再有那种痴傻蠢笨的神色,光明正大地现身,抬起一手,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有些阳间人就该被阴间鬼吃了果腹。”
只见那个废物书生的身后畏畏缩缩地走出一只身高一丈多的凶鬼,戾气之重,远胜先前那只。
汉子第一时间松开了少女的脖子:“公子其实是此处鬼王吧。都是误会,我们师徒其实无心冒犯贵地,都是这两位修道之人贪图功德和赏钱……”
厉鬼化作一团滚滚黑烟,瞬间将汉子包裹其中,顿时响起血肉撕裂、骨骼炸裂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少年竟是这都没有被吓破胆,还有气力脚尖一点,跃上墙头,迅速远去。
厉鬼似乎得了敕令,放开那个已经毙命的男子,掠出院墙追杀而去,很快就响起如出一辙的惨烈动静。
然后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外边那只鬼物哀嚎一声,响彻天地,估摸着郡城都能听到,肯定要吓到无数百姓,只是很快便天地寂静无声。
荃丫头目瞪口呆,痴痴问道:“你是鬼王?”
读书人笑了笑,坐在台阶上,反问道:“你说呢?”
荃丫头突然说道:“先别吃我啊,我先去看看我姐。”
读书人点头道:“好嘞。”
少女想要瞪他一眼,只是一想到他极有可能是金铎寺鬼王,便赶紧去看自己姐姐,搀扶着姐姐走出屋子。
熙宁苦笑无言,束手待毙。先前外边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
荃丫头看着地上那摊血肉,脸色复杂,眼神黯然。
怎么会这样?没死在鬼物手上,竟然差点死在了与她们一起游历了大半个槐黄国的这对师徒手上。他们平时瞧着挺好的啊。
当她们走出屋子后,那个白衣读书人已经站起身走向院子,只是转头对小姑娘说道:“回头你姐姐肯定会更加语气笃定地对你说天底下总是这样多坏人。小姑娘,你不用感到失望,世间人事不是从来如此。不管你看过多少,遇到多少,希望你记住,你还是对的。”他取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你瞧,好人好报,恶人恶报,至少在今夜是真的。”
读书人走出院子后,突然身体后仰,笑容灿烂道:“小姑娘,你好看极了,以后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荃丫头啼笑皆非,抹了把脸上泪水:“讨厌!”她突然想起那道金光,眼神熠熠,“你其实是一位剑仙,对不对?”
陈平安缓缓站直,微笑道:“我是一名读书读傻了的剑客。”
那之后,他便化作一道白虹,往北方而去。
槐黄国以北是宝相国,佛法昌盛,寺庙如林。
陈平安在边境关隘加盖了通关文牒,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翻一翻。
手头这关牒是新的,魏檗的手笔,以前那份已经被盖得密密麻麻,如今留在了竹楼。
陈平安依旧头戴斗笠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跋山涉水,独自一人寻幽探险,偶尔御剑凌风,遇见了人间城池便徒步而行,如今离渡船金丹宋兰樵所在的春露圃还有不少的山水路程。
市井坊间往往是驼子多见驼子,瘸子多见瘸子。涉足长生路的修道之人也是如此,会见到更多的修士,当然也有山泽精怪、潜伏鬼魅。
陈平安一路从银屏国随驾城来到宝相国边境,便见到了不少往南走的山野精魅。
不过除了在槐黄国玉笏郡出手一次,其余他就只是远观,居高临下,在山上俯瞰人间,总算有些修道之人的心态了。
只不过依旧练拳不停。
在鬼蜮谷之后,陈平安就开始专心练习六步走桩,打算凑足两百万拳再说。
先前如果不是遇上了那斩妖除魔的一行四人,他原本是想要自己单独镇杀群鬼之后,等到僧人返回,就在金铎寺多待几天,将那青纸金字页经书上的梵文内容拆开来,分几次问一问僧人。
经书本就只有两百六十个字,刨开那些雷同的部分,想必问起来不难。
财帛动人心,一念起就魔生,人心鬼蜮鬼怕人,金铎寺那对武人师徒便是如此。
走过了两座宝相国南部城池,陈平安发现这边多行脚僧,面容枯槁,托钵苦行,化缘四方。路上遇见了,他便单手竖起在身前,轻轻点头致礼。
宝相国除了僧人多寺庙多香火多外,江湖武夫也多如牛毛。
这天,陈平安就在一片黄沙中遇到了一队去往北方州城的镖师,除了装满货物的车马,还有叮叮咚咚的驼铃声。
镖师们一个个孔武有力,便是女子也肌肤黝黑,透着一股英姿飒爽,这样的女子,其实也很好看。
一个骑马的年轻人瞧见了前边的白衣书生,不但雪白袍子上满是黄沙尘土,头上也沾了不少,正在迎风艰难缓行,步履蹒跚,不断被车队落在身后。
他放缓马蹄,弯腰摘下一只挂在马鞍旁的水囊,笑问道:“这黄风谷还有百余里路,小夫子身上水带得够不够?不够的话,只管拿去,不用客气。”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指了指腰间养剑葫,笑道:“不用了,壶里有水,竹箱里还备有水囊。”
年轻人收起水囊,又笑道:“黄风谷夜间极凉,而且如今世道古怪,越发不太平了,越来越多的脏东西闯入市井,所以各大寺庙近期才有大量僧人走出。小夫子尽量跟上我们,最好一起在前方的哑巴湖边落脚过夜,人多阳气盛,还好有个照应。此地夜间本就多有精怪作祟,绝非危言耸听,所以小夫子千万别落了单。不过也不用太过害怕,黄风谷经常会有高僧大德结茅念经,真有那些污秽东西出没,也未必就真敢近身害人。”
陈平安点点头:“谢过少侠提醒,我一定会在天黑前走到哑巴湖。”
宝相国不在包括银屏、槐黄在内的十数国版图之列,故而市井百姓和江湖武人对于精怪鬼魅早已习以为常。
北俱芦洲东南一带,精魅与人杂处已经无数年了,所以对付鬼物邪祟一事,宝相国朝野上下都有各自的应对之策。
只不过那位梦粱国“说书先生”撤去雷池大阵后,灵气从外倒灌入十数国,这等异象,边境线上的修士感知最早,修成手段的精怪鬼魅也不会慢,熙熙攘攘,商人求利,鬼魅也会顺着本能去追逐灵气,所以才有槐黄国步摇、玉笏两郡的异象,多是从宝相国流窜进入南方的,故而年轻镖师才会说世道越发不太平。
夕阳西下,陈平安不急不缓地走到了那不知为何被当地百姓称呼为哑巴湖的碧绿小湖。已经有数拨人在此聚集,篝火连绵,人人饮酒驱寒。
这天夜里,从西边亮起数道剑光,气势如虹掠向黄风谷,落在距离哑巴湖数十里外的大地上。
剑光纵横,伴随着鬼物哀嚎嘶吼。
约莫一炷香后,一条条璀璨剑光便离地远去。
在这期间,镖师这些会些拳架的武把式也好,过路商贾也罢,竟是人人泰然自若,只管喝酒,热热闹闹,讨论到底是哪家山头的剑修来此练剑。
等夜深了,湖边依旧少有人歇息,竟然还有些顽皮稚童手持木刀竹剑相互比拼切磋,胡乱挑起黄沙,嬉笑追逐。
陈平安喝着养剑葫里边的宝镜山深涧水,背靠竹箱坐在湖边,瞧见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独自离了队伍,蹲在水边,想要掬水洗脸。
她抬起一只手,手腕上系挂有一串雪白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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