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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哭天喊地,撕心裂肺,似乎马上就要哭晕过去。

躲在街巷远处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有人与旁人轻声言语,说这妇人好像是芽儿巷那边的,确实是去年开春成的亲。可怜人哪。

陈平安蹲下身:“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小的孩子,你这个当娘亲的,舍得?难道不该交予相熟的街坊邻居,自己一人跑来跟我喊冤诉苦?嗯,也对,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在意这个作甚。”

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没想到这位年轻剑仙会如此措辞,一时间有些发蒙。

陈平安微笑道:“我瞧你这抱孩子的姿势有些生疏,是头一胎?”

妇人骤然间哀号起来,什么话也不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说道:“等会儿,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与你擦身而过,你就要高高举起手中的孩子,与我说,若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与其害得这个可怜孩子一辈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让他下辈子再投个好胎,这辈子是爹娘对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铁石心肠的神仙,随后你再一头撞死,求个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团圆?还是说,我说的这些,已经比别人教你的更多了?”

妇人只是悲恸欲绝,哀号不已,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陈平安瞥向远处那个开口道破妇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后者脸色微变,飞快离开,身形没入小巷。

这个匆忙逃遁的练气士,以及眼前坐地哭喊的妇人,还有隐匿于粪桶中伺机而动的武夫,应该都是些幕后主使自己都不觉得能够成事的小算计,纯粹就为了恶心人?

陈平安觉得有些意思。

苍筠湖殷侯肯定暂时没这胆子,宝峒仙境范巍然则没这份弯弯肠子。

那么,是那个始终没见过的黄钺城叶酣,或是那个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随驾城某个官员胥吏之手弄出来的?

反正练气士、妇人和武夫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是被谁送来找死的。

怎么办呢?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恶心到了。

妇人眼前一花,眼前竟然没了那年轻白衣仙人的身影。

妇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举起那襁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

在这之前,她转头望向街巷,竭力哭喊道:“这剑仙是个没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是半点都没有不安啊!如今我们娘儿俩便一并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妇人铆足了劲,将孩子狠狠砸向地面。

自己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看这一下了。

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晓得是那陌生汉子从哪里找来的。

至于那个刚死没多久的男人,倒还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

那种管不住裤裆更管不住手的无赖货色,好赌好色,一点家底都给他败光了,害得自己过门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

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一头撞向墙壁,磕个头破血流吓唬吓唬人,然后装晕便是,又不用真死,那么前边得手的一大袋子金银,加上事成之后的又一大袋子,以后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当个穿金戴银的阔夫人有何难?

砸出孩子之后,妇人便有些心神疲惫,瘫软在地,然后蓦然睁大眼睛。

只见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时又蹲在了自己身前,并且一手托住了襁褓中的孩子。

陈平安站起身,用手指挑开襁褓棉布一角,轻轻碰了一下婴儿的小手。

还好,孩子只是有些冻僵了,对方约莫是觉得无须在一个必死无疑的孩子身上动手脚。

果然,那些修士也就这点脑子了,当个好人不容易,可当个干脆让肚肠烂透的坏人也很难吗?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只是当他望向那怀中的孩子,眼神便自然而然地温柔起来,动作娴熟地用襁褓棉布将孩子稍稍裹得严实一些,并且极有分寸地散发手心热量温暖襁褓,帮着抵御这冻骨春寒。

天底下就没有生下来就该受苦遭灾的孩子。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倒掠,如一抹白虹斜挂,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觉得心里边不安稳,将小板凳挪到竹椅旁边,老老实实坐着一动不动,当然没忘记穿上神人承露甲。

当他见着了去而复还的陈平安,怀里边还多了个孩子,不禁想:前辈这是干啥?

之前说是自己运道好才捡着了他的神人承露甲和炼化妖丹,他都可以昧着良心说相信,可这一出门就捡了个孩子回来,他是真傻眼了。

陈平安将孩子小心翼翼交给杜俞,杜俞如遭雷击,呆呆伸手。

陈平安皱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吓了一跳,连忙撤了,与那颗始终攥在手心的炼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动作僵硬地接过了襁褓中的孩子,浑身不得劲儿。

瞧见陈平安一脸嫌弃的神色,杜俞欲哭无泪:前辈,我年纪小,江湖经验浅,真不如前辈你这般万事皆精通啊。

陈平安叮嘱道:“我会早点回来,孩子稚嫩,受了些风寒,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还有,你散发灵气温养孩子体魄的时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一有问题,就拿上养剑葫,去找经验老到的郎中。”

杜俞小鸡啄米,陈平安想了想,手腕一拧,手心多出仅剩的那颗核桃:“砸出之后,威力相当于地仙修士的倾力一击,无须什么开门口诀,是个练气士就可以使用,哪怕只有下五境,也无非是吐几口血、耗完灵气积蓄而已,不会有太大的后遗症。何况你是洞府境巅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只管放心使用。”

杜俞还抱着孩子呢,只好侧过身,弯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颗价值连城的仙家至宝,心中大定:难得前辈有如此絮叨的时候。

不过不知为何,这会儿的前辈又有些熟悉了。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不再手持剑仙,再次将其背挂身后:“你们还玩上瘾了是吧?”

杜俞哀叹一声:熟悉的感觉又没了。他默默告诉自己,就当这是前辈用心良苦,帮他砥砺心境了。

陈平安已然不见,无灵气涟漪,也无清风些许,仿佛与天地合。

杜俞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动作不敢太大,心想:他娘的,老子这辈子对那些江湖女侠都没这么温柔过。

他低头望去,感慨道:“小娃儿,你福气比天大啰。”

一条寂静无人的狭窄巷弄中,汉子背靠墙壁,咽了口唾沫。好像没追来?那枚小暑钱,还真是烫手。

与自己接头的那位谱牒仙师虽说瞧着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钱的,可不拿就是死,他除了乖乖办事还能如何?

找了个随驾城胥吏——还是差不多的手段——给了他一袋银子,不拿也是死。

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帮他找到了芽儿巷那么一对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这些。

他摸出那枚小暑钱,展颜一笑,喃喃自语:“谱牒仙师真是不把钱当钱的货色,这等买卖,希望再来一打。”

耳畔有人微笑道:“你也不错啊,不把人命当命。”

他僵硬转头,瞧见了那个手摇折扇的白衣谪仙人,就站在几步外,自己竟浑然不觉。

他颤声道:“大剑仙,不厉害不厉害,我这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那个教我做事的梦粱峰谱牒仙师也就是嫌做这种事情脏了他的手,其实比我这种野修更不在意凡夫俗子的性命。”他挤出笑容,“你是不知道,那芽儿巷妇人天生一副蛇蝎心肠,她男人更是该死的腌臜货色。这等市井人物,也亏得就是资质不行,只能在烂泥里打滚,不然给他们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坏事来,那才叫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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