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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心神大乱,结果那人仿佛使了缩地成寸的神通,瞬间就来到了她身边。

她刚要出剑,就被那人屈指一弹,正好击中剑身。

她脸色微白,刚要有所动作,却发现那人已经与自己擦肩而过,一脚踩在刚刚清醒过来的藻溪渠主额头上,骤然发力,罡气如有风雷声。

又是一脚,藻溪渠主的脑袋和整个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陈平安依旧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边缘,对晏清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刚要起身掠去,看到陈平安的动作,又停了下来,后退一步,伺机远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苍筠湖,就一定会与师门合力斩杀此獠!

陈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这算什么狗屁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侣?”

晏清脸色冷若冰霜,那双灵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如此浓郁的恨意和杀机。

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野修只是轻轻一跺脚,将藻溪渠主弹出大坑,再一脚踹向大门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方地将后背朝向晏清,抬起手挥了挥:“去看看吧。”

最终那人拽着藻溪渠主离开了府邸,应该是往苍筠湖走去?

杜俞弯腰弓背,屁颠屁颠跟在那人身后。

晏清呆立当场。

那条碧绿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随水荡漾,如水鬼招手。

市井诸多志怪小说和文人笔劄上还有水鬼寻人替死的说法,大体上是冤冤相报的路数。

只不过一旦阴阳相隔,生死有别,寻常溺死之鬼毕竟不是术法万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简单的解脱之法,阴间鬼害阳间人是真,自救是假,不过是读书人的以讹传讹罢了。

离开了水神庙,陈平安拽着那位尚且晕厥的藻溪渠主掠向苍筠湖,当下身上还披挂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旧御风跟随。

大概是与陈平安相处久了,耳濡目染,杜俞越发心细,询问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他失去先机。

陈平安说不用,杜俞稍稍安心,只不过下一句话就又让他一颗胆子吊到了嗓子眼。

只听那位前辈缓缓道:“到了苍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场,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是再赌一次命,装聋作哑站在一边。反正对你来说,形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能赚回一点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兴许帮不上前辈大忙,但我保证绝不添乱。”

陈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藻溪渠主,只觉得恍若隔世,感慨不已。

爹娘总说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黄钺城城主也好,宝峒仙境祖师也罢,只要是有根脚有山头的,做人行事总有迹可循,万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无常”这四个纸上文字,因为轻飘飘,所以令人捉摸不定。

杜俞以前不爱听这些,将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当作耳旁风,所以这一夜游历苍筠湖地界,感觉比那么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还要惊心动魄。

这会儿杜俞是懒得多想了,更不会问。

这位前辈说啥就是啥呗,山巅之人的算计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的,与其瞎蒙,还不如听天由命。

这位行事云遮雾绕的外乡前辈有一点好,那就是真,所以一路上有问必答。

杜俞干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说那些自己的心里话。

与其装傻扮痴抖机灵,还不如做人说话都实诚些,反正自己是什么鸟样什么德行,这位前辈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陈平安似乎想起什么,将藻溪渠主丢在地上,骤然间停下脚步,却没有将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游万里,一个不小心就越过他十数丈,赶忙御风折返,环顾四周,按住腰间刀柄,问道:“前辈,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虚实?”

“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这么修为通天的,哪里需要埋伏你我?在湖边摆开阵仗,你瞧一眼就要心寒。”陈平安摇摇头,问了杜俞一个问题,“银屏国在内大小十数国,修士数量不算少,就没有人想要去外边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边的骸骨滩、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摇头道:“别家修士不好说,只说我们鬼斧宫,从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条师门祖训传下来,大致意思是让后世子弟不要轻易远游,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经常对各自弟子说我们这儿天地灵气最为充沛,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来外边穷酸修士的觊觎就是祸事。可我不大信这个,故而这么多年游历江湖,其实……”说到这里,杜俞有些犹豫,止住了话头。

陈平安说道:“我的问题你已经老老实实回答了,其余的,可说可不说。你那点江湖破烂故事,我兴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几步走近他,压低嗓音说道:“这是一桩怪事,我爹娘对我也算宠溺了,可是每当我提及此事,依旧讳莫如深,只说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便是无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借着江湖游玩的机会稍稍走远了些,每次都点到为止,将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终还真给我稍稍琢磨出一点味儿来。”

陈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尝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这点稚童儿戏比不得前辈御风跨洲,大道逍遥,万里山河一步路。我到最后,发现好像十数国边境线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天堑,那附近灵气尤其稀薄,好像给一位活在九霄云海中的山巅仙人在人间版图上画了一个圈,既可以庇护我们,又防止外乡修士闯进来逞凶,教人不敢逾越丝毫。”

陈平安轻声道:“类似崔东山飞剑画雷池的手段?图什么?”

他想了想,暂时没有头绪,便将这个念头搁浅。

不过如果真跟随驾城异宝现世有关,属于一条草蛇灰线、伏行千里的潜在脉络,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

所以接下来的苍筠湖之行,真要谈不拢,出现预料中最坏的形势,也不可只顾着酣畅出手,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尽出。

背后那把剑仙,必须留着压箱底。

养剑葫内的飞剑十五在水仙祠现身过,侍女肯定会将自己说成一位“剑仙”,所以可以看情况使用,不过需要叮嘱十五,一旦厮杀起来,离开养剑葫的飞掠速度最好慢一些。

至于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云霄宫的三张符箓,在一些个看似“紧急险峻”的关头,可以拣选一二,拿出来晒晒这……月光。

至于武夫境界和体魄坚韧程度,就先都压在五境巅峰好了。

先前在藻溪渠主的水神庙,先后对她和何露出拳,就是一种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属于看似“已经倾力出手、不留半点情面”的泄露底细。

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欢设想情况最坏的好习惯,岂会只有他陈平安一人有?

故而不如让敌人“眼见为实”。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复思量。

独自行走三洲江湖千万里,陈平安一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无非是今天练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也从一个泥腿子草鞋少年变成了早年的一袭白袍别玉簪,又变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么飞剑画雷池,杜俞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更听不懂。

就像先前这位前辈随随便便让那喝空了的酒壶凭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经常念叨、眼中满是憧憬渴望的方寸物,杜俞一样假装没看见。

陈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地上藻溪渠主的额头,将其打醒。

她比先前那位芍溪渠主确实更加有城府,瘫在地上,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柔声道:“冒犯了大仙师,是奴家死罪。大仙师不杀之恩,奴家没齿不忘。”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我要杀你家湖君,捣烂他的龙宫老巢,你来带路。”

服侍华美、妆容精致的藻溪渠主神色不变:“大仙师与湖君老爷有仇?是不是有些误会?”

陈平安皱眉道:“少废话,起身带路。”

藻溪渠主恢复了几分先前在水神庙内的雍容气度,姗姗起身,施了一个风情万种的万福,不承想直接给陈平安一脚踹飞出去。

她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起身,心中恨极了这个杂种野修,连带着将杜俞也一并恨上了。

只不过她若没点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

一个被浸猪笼的溺死水鬼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还排挤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废祠庙、搬迁金身入湖,与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以兄妹相称,可不是靠什么金身修为,靠什么人间香火。

她故作惊恐,颤声问道:“不知大仙师是想要入水而游还是岸上御风?”

陈平安说道:“岸上徒步而行。”

藻溪渠主虽然错愕不已,却不敢违背,只得拗着性子在前边缓缓行走。

世间野修果然都是贱种,到了藻溪渠道与苍筠湖的接壤处,就是此人跪地磕头之后依旧葬身鱼腹之际。

不过她难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与黄钺城的天之骄子何露为何皆不见了踪迹?

果然这些所谓的云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个个道貌岸然、心硬如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俞觉得贼有意思。

先前在水神祠庙,这位藻溪渠主晕死过去,便错过了那场好戏。

若是瞧见了那一幕,她这小小河婆这会儿多半肚子里便晃荡不起半点坏水了。

陈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边的某个侍女,再看看眼前这位藻溪渠主,转头对杜俞笑道:“杜兄弟,果然是命悬一线见品行。”

杜俞赶忙硬着头皮称呼了一声“陈兄弟”,然后道:“随口瞎诌的混账话。”

陈平安不再言语,杜俞就跟着沉默,只是慢悠悠赶路。

至于陈平安所说的杀湖君捣龙宫,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他有此无上神通,而是……这不符合他的生意经。

在水神祠庙中,前辈一记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颈,后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

由此可见,仙子晏清之所以还能站到最后,没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没像藻溪渠主那般脑袋钻地,是前辈怜香惜玉?

自然不是,至于真正的缘由,杜俞猜不透。

只是不知为何,杜俞总觉得这位神通广大的前辈对于容貌漂亮的女子,无论是修士还是神祇,一旦选择了出手,那是真狠。

陈平安随口问道:“先前在祠庙,晏清仗剑却不出剑,反而意图后撤,应该心知不敌,想去苍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说说看,她心思最深处是为了什么?到底是更想让自己脱险还是更想救何露?”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对的事情,自保和救人两不耽误,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见了,也不会心有芥蒂。设身处地,想必何露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倒是江湖上,类似处境,许多英雄好汉哪怕明知是敌人的陷阱,依旧一头撞入找死,可笑也对,可敬……也有那么一些。”

陈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点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灵犀。”

前边一直竖耳偷听两人说话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诈我?

就凭你这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杂种野修,也敢说什么让晏清仙子自知不敌的屁话?

不过她又微微心悸: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毕竟自己在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鸡一般孱弱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苍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

天塌下来,有湖君和宝峒仙境祖师扛着。

她还真不信有人能够挡得住那两位神仙的联手攻势,到时候她定要与湖君老爷求来一缕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庙里边!

陈平安瞥了眼前边的藻溪渠主:“这种如同俗世青楼的老鸨货色,为何在苍筠湖这么混得开?”

杜俞试探性道:“大概只有这样,才混得开吧?”

陈平安笑道:“杜兄弟,你又说了句人话。”

杜俞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放声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开怀惬意。

陈平安见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这么好笑?”

杜俞好似给人掐住脖子,立即闭嘴收声。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读书人,会怎么做?一分为三好了:第一,侥幸逃离随驾城,投奔世交长辈。第二,科举顺遂,榜上有名,进入银屏国翰林院。第三,声名大噪,前程远大,外放为官,重返故地,结果被城隍庙察觉,深陷必死之地。”

杜俞咧嘴一笑,陈平安这一次却不是要他直话直说,而是道:“真正设身处地想一想,不着急回答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杜俞便认认真真想了许久,缓缓道:“第一种,我如果有机会知晓人上有人,世间还有练气士的存在,便会竭力修行仙家术法,争取走上修道之路,实在不行,就发奋读书,混个一官半职,与那读书人是一样的路数,报仇当然要报,可总要活下去,活得越好,报仇机会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觉了城隍庙牵扯其中,我会更加小心,不混到银屏国六部高官决不离京,更不会轻易返回随驾城,务求一击毙命;若是事先不知牵扯如此之深,当时还被蒙在鼓里,兴许与那读书人差不多,觉得身为一郡太守,可谓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轻有为、简在帝心的未来重臣人选,对付一些流窜犯案的贼寇,哪怕是一桩陈年旧案,确实绰绰有余。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爷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决不会说死则死。”

陈平安说道:“所以说,我们还是很难真正做到设身处地。”

杜俞有些赧颜。应该是自己想得浅了,毕竟身边这位前辈才是真正的山巅高人,看待人间世事,估计才会当得起“深远”二字。

此后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杜俞乐得如此,心情轻松许多。自己这辈子的脑子,就数今晚转得最快最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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