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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去,陈平安正蹲在不远处,双手笼袖,盯着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转,陈平安只是纹丝不动。

杜俞哀叹一声,打消了搏命的念头,缓缓起身,手指在心口处点了三下,脸庞扭曲起来,然后三滴心头精血如灯芯点燃,三缕青烟袅袅升起如三炷香火。

杜俞微微低头,双手持香齐眉,朗声道:“即刻起,鬼斧宫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亲师,发誓不会报仇,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别,就此不回头……”

陈平安站起身,脚尖踩在刀柄上,轻轻一踩,刀光一闪,刚好没入杜俞腰间刀鞘,吓得杜俞又有些腿软。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庙大门:“相逢是缘,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请教一番。”

杜俞心中纠结不已:缘你大爷的缘,老子都差点要在这条臭水沟里身死道消了。

当然,想归想,他依旧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向爹爹借的神人承露甲没了,苦苦向娘亲求的炼化妖丹也没了,他的心肝肠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难,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心神不定,魂魄不安,这就是魂魄离体的后遗症,接下来几十年都要好生休养才行。

这趟随驾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个大跟头,伤了大道根本不说,回去后该怎么跟爹娘解释又是大麻烦。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月色静谧,水雾沁凉。

杜俞的心其实更凉。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十数国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学宗师,他游历四方,见闻极广,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能够让他如此憋屈的年轻一辈修士更是屈指可数。

陈平安以行山杖开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渐渐趋于平稳,笑道:“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还魂吗?”

杜俞苦笑道:“前辈是想要我们鬼斧宫的那两种符箓?泄露祖师堂秘法,可是要被打断长生桥、逐出师门的。”

陈平安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么?再说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敢将一位水神娘娘当鱼儿钓,会怕这些规矩?你们这种人,规矩嘛,就是以打破为乐的。”

杜俞越发心惊。这种话,唯有证得大道之人,真正无情,才能够说得如此自然而然。类似的口气类似的话,他爹娘私底下也与他说过。

陈平安说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苍筠湖边上的水仙祠,鬼斧宫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苍筠湖湖君找我也难,到最后还不是一笔糊涂账?所以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什么泄露师门机密,而是担心我知道了画符之法和相应口诀后杀你灭口,一了百了。”

这是跟杨凝性学来的手段,栽赃嫁祸泼脏水。

杜俞黯然无语。那个背负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轻人言语温和,真像是与好友寒暄闲聊:“知道了你们的道理,再来讲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脚步:“前辈如何保证我说出驮碑符和雪泥符后不杀我毁尸灭迹?”

陈平安随之停步,只是转过头:“你只能赌命。”

杜俞惨然道:“前辈!我都已经立下重誓,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见那人一脸惊讶:“你仗着大门派嫡传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游戏江湖,草菅人命,与我拳头更硬,将你视为蝼蚁,玩弄于掌心,不是一个道理吗?很难理解?你这么蠢,爹娘不着急?”

杜俞欲哭无泪。碰到这么个“实诚”的山上前辈,难道真要怪自己这趟出门没翻皇历?

陈平安望向远方苍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还有机会开口了。用两道符箓买一条命,我都觉得这笔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赌前辈不愿脏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业障。”

陈平安视线转移,望向随驾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开始画符,再以心湖涟漪告诉陈平安口诀。

驮碑符傍身,能够极好隐匿身形和气机,如老龟驮碑负重,寂然千年如死。

但是修士本人对于外界的探知也会受到约束,范围会缩小不少,毕竟天底下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驮碑符是鬼斧宫兵家修士精通刺撒的杀手锏之一,至于那雪泥符,更是让许多山上阵师梦寐以求。

又名飞鸟篆的这道鬼斧宫符箓历史悠久,是师门开山老祖的拿手好戏,只不过鬼斧宫后世子弟大多只得皮毛,难得精髓。

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亲倒是精通此道,是师门三百年来的雪泥符绘制第一人,曾经私自将此符偷偷传授给一位顶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涨。

鬼斧宫事后知晓,自家人都还没说什么,就被另外与那修士敌对的一座山头跑来追责问罪,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可最后仍是不了了之。

祖师堂对他娘亲的责罚不过是闭关思过十年,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罢了,算个屁的责罚。

更何况面壁思过之地还是一处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杜俞是事后才知道,那位得了师门雪泥符的顶尖大修士悄悄来过一趟鬼斧宫,应该是为娘亲求情了。

一开始杜俞还担心此人只是眼馋两道符,想着技多不压身,其实本身不擅符箓此道,他已经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费一番口舌,当一回糟心的教书先生。

不承想那人只是听自己一路讲解下去,从两道符箓的纲领到具体口诀内容再到细微关键处,始终从无询问,只是让他重复了三遍。

第二遍的时候,杜俞由于太过熟稔符箓真解文字,无意中漏过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结果就发现那人眯起眼,轻轻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吓得杜俞差点给自己甩了一个大嘴巴,赶紧亡羊补牢,一字不差地重说了一遍。

三遍之后,那人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两张符箓。

杜俞大气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画符,依样画葫芦,绘制出两张相对粗糙的驮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时,灵光一点通,莹莹生辉,虽然符胆品秩不高,可符箓到底是成了。

杜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亲娘唉,符箓一道真没这么好入门的,不然为何他爹境界也高,历代师门老祖同样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评语?

委实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适合画符,所以道家符箓一脉的门派府邸,勘验子弟资质,从来都有“初次提笔便知是鬼是神”这么个残酷说法。

眼前这位前辈,绝对是行家里手!

说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

什么纯粹武夫,都是障眼法……只是一想到这里,杜俞又觉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这位前辈,是不是太过不讲理了?

陈平安以行山杖抹去双方画出的四张符,打散符胆灵光:“你的诚意够了,那咱们再来做笔真正的买卖?”

杜俞疑惑道:“怎么说?”

陈平安将兵家甲丸和炼化妖丹从袖中取出:“都说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我今儿运道不错,先前从路边捡到的,觉得比较适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买?”

杜俞大义凛然道:“难得前辈愿意割爱,只管开价!便是砸锅卖铁,我都愿意重金溢价买下它们!”

陈平安点点头,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一颗碧绿水珠滴溜溜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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