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拳意收敛如一粒芥子,杨崇玄又坐回雪白石崖,恢复这些年的惫懒模样。
韦太真身上有一道代代传承到她身上的久远禁制,应了那一首祖传谶语中的“见钗开门、持珠登高”。
只要她遇到了姻缘牵连的意中人,就会情窦初开。
当男子见钗,她也见到了男子,其中一颗眼眸就会成为破解深涧的钥匙。
到时候,杨崇玄就会剐出她的那颗眼珠,登顶宝镜山。
既然是一面三山九侯镜,那么开门处根本不是什么深涧底,而是宝镜山一处山巅龙头,那位京观城城主如何能在水底找到取镜的法门?
这桩天大机密是他们云霄宫一桩父传子、延续千年的机缘,可哪怕自家一位上五境祖师爷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得知谶语,依旧只能靠等,而且至死都未能等到。
不是没有祖辈想要靠蛮力取走宝镜,做不到而已。
后来香祠城耗尽无数人力财力的搬山之举便是云霄宫暗中指使,可惜一样无果。
世间某些大福缘便是如此不讲理。
因为那句谶语,还有“亲山得宝”一语,世代羽衣卿相的杨氏家主始终无法破解,直到他和弟弟诞生,他展露出天生亲山的天赋后,云霄宫才恍然大悟。
杨崇玄盘腿而坐,单手托腮,拭目以待。
来人即便换成擅长厮杀的壁画城挂砚神女又如何?自己当初可是从天下最强六境跻身的武夫金身境。
行雨神女欲言又止。
蒋曲江站在岸边,低头望向山涧,只见水底有一抹金光缓缓游弋,不断上浮,越来越清晰,确实是女子头钗样式。
他指了指,问:“是那支金钗吗?”
韦太真捂住嘴巴,泪眼蒙眬,泫然欲泣,楚楚可怜莫过于此。
果然是他!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如意郎君!
韦太真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下意识眨了眨眼睛,一颗灵动万分的眼眸开始不断从全身上下各处气府凝聚金光。
她吃痛不已,伸手捂住半张脸庞,冷汗直流,不断有鲜血从她指缝间渗出。
韦太真看似娇弱,实则性情倔强,脾气极为刚烈,咬着牙蹲下身,哪怕疼得娇躯颤抖如筛子,仍是一言不发。
世间哪有女子愿意让自己一见钟情的男子见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杨崇玄左右张望,竟然没有看到那个傻大个,有些失望。
当他站起身,蒋曲江和西山老狐几乎同时向后退步,如有一座雄伟山岳当头压来。
行雨神女终于开口道:“我们不要这桩机缘,你只管自取!”
当杨崇玄不再刻意压抑自己的气机,深涧也开始随之摇晃起来。
杨崇玄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死死盯住那个所谓的天官神女,冷笑道:“这就得看我的心情了!”
行雨神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岸那个危险至极的男子,沉声对蒋曲江他们道:“你们先走,不要犹豫!越远越好,直接去青庐镇!”
“只管跑。”杨崇玄放声笑道,“我倒要看一看,是我的拳快,还是他们的腿快。”
行雨神女轻轻一抬手,深涧之水如获敕令,激荡不已,然后水面轰然一声拔高而起,在她和杨崇玄之间转瞬便树立起一堵高达十数丈的水墙——所幸是临水而战,她有地利。
杨崇玄一拳轻松破开那堵水墙。神女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山涧源头之溪涧化作一条水蛟,往一跃而过半空的杨崇玄迅猛冲去。
杨崇玄悬空站定,随手伸出一掌,罡气如虹,与那条水蛟撞在一起,俱是粉碎,阳光照耀下,宝镜山半山腰竟然挂起一道彩虹。
杨崇玄先前跨出就要走到对岸,行雨神女后撤一步,双手一旋,身前出现一面大如井口的澄澈水镜,镜子边缘一圈出现金光古篆。
杨崇玄哈哈大笑,身形前扑,一拳递出,只是微微皱眉,水镜并未破碎,整个人却置身于一处水雾蒙蒙的幻境当中。
他讥笑:“好嘛,倒是会些伎俩,但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吗?符箓阵法一道,这北俱芦洲,我们杨氏可是当之无愧的正宗!”
他娘的,一想到这个,杨崇玄便又忍不住记起那个刘景龙,气不打一处来,竟是干脆不以家传术法破这阵法,而是身形拧转一圈,出拳如虹,往四面八方炸出拳罡,激荡而散。
杨崇玄大笑道:“我就看看你能支撑这处迷障幻境多久!”他状若疯癫,如天魔降世,拳罡之浑厚,哪里是一位寻常金身境武夫能够拥有的气象?
深涧岸边,蒋曲江只看到行雨神女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水中,身前那水镜摇摇晃晃,不断崩碎,又不断被她以深涧水修缮。
行雨神女苦苦支撑,心中悲哀。
她已经不再要身后几位离开宝镜山,因为她确定无疑,他们是注定跑不掉的。
即便离开了宝镜山,依旧会被那个疯子追上。
结局已定,哪怕大肆汲取宝镜山深涧水运,她一样至多支撑半炷香而已,甚至更短。
蒋曲江脸色惨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的。”
西山老狐终于察觉到自己女儿的惨状,蹲在一旁,却毫无用处。他心急如焚,终于开始后悔为何没有听那个傻儿子的话。
杨崇玄在水镜幻境之内站定:“热身完毕,不玩了。”
他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拳架,如上古神人天将,欲劈江河,正是他年少时悟自一幅家传神祇武斗图的拳架。
水镜砰然崩裂,如一盏琉璃砸地,摔碎四散。
行雨神女只得转换神通,驾驭深涧水运化作一副铠甲披挂在身,试图尽量阻滞那个男人的前进。
只是刹那之间,那人便来到她身前,一拳洞穿了她的腹部,而后缓缓抽回手臂,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颅,将她丢在地上,最终一脚踩在她的额头上,低头望去,啧啧笑道:“不愧是神女,还真与那些山水神祇的金身差不多,鲜血都是金黄色的。而且寻常神祇挨了我这一拳应该粉碎的,不错不错,等我取了宝镜,再让你恢复元气,你我继续厮杀一场。放心,办完了正事,我出拳会慢三分、力道小三分,绝不会这么速战速决。男人太快,不像话。”
杨崇玄嘴上言语客气,可是突然加重脚上的力道,将行雨神女的整颗脑袋都按入雪白石崖当中,使得她暂时无法从深涧中汲取水运。
而后杨崇玄弯下腰,微笑道:“如果再这么耽误我的正事,我可就要踩断你的脖子了。”
行雨神女竭力挣扎,手指微动,依然试图从深涧当中汲取水运。
壁画城八位神女,走出画卷之后,只要是生死一线,皆是如此决绝,从无怨言。
就在杨崇玄打算彻底解决掉这个神女时,一个嗓音在宝镜山之巅轻轻响起:“果然是个废物。”
杨崇玄仰头望去,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该不会是说我吧?”
一个算不得太漂亮的柔弱女子,腰悬一枚狮子印章,轻轻一跃,从山巅飘落而下。
杨崇玄心思急转,正要踩死脚下的行雨神女,那个年轻女子已经笑道:“我劝你别这么做。”
即便目睹了杨崇玄近身厮杀的通天本事,那女子竟是依然缓缓走向杨崇玄。
不但如此,她还当着杨崇玄的面,两次弹指,将蒋曲江与西山老狐弹飞出去。
那女子斜瞥了一眼下场凄惨的行雨神女,眼神满是讥讽之意:“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书始也。浪费了这么个好名字。”
杨崇玄倍觉惊异,收起脚下力道,问道:“你是?”
女子说道:“李柳。”
杨崇玄抬起手掌,揉了揉下巴:“没听过啊。”
李柳似笑非笑,缓缓道:“关于这面镜子的谶语,是我告诉你家那个开山老祖的,那会儿他还穿着开裆裤呢。你们杨家穷,他的裤子缝缝补补,连腚都盖不住。”
杨崇玄放声大笑,差点没笑出眼泪来。他娘的,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李柳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似柳条,温柔婉约,极其好看。
杨崇玄突然想起一个人,便不太笑得出来了。他试探性问道:“第四?但是事实上,却让刘景龙都没辙的那个?”
李柳微微歪着脑袋,笑眯着眼,回了一句:“刘景龙?没听过啊。”
杨崇玄瞪大眼睛:哎哟,这娘儿们够劲,比自己还能装,对胃口!
只是他又有些犯嘀咕。
那次跻身金身境之前,有位高人给自己算了一卦,说最近十年小心些,会被女子伤到。
他当时还误以为自己是要命犯桃花,害他见着了漂亮女子就犯怵。
毕竟他终究算是半个修道之人,一旦身陷情劫,还是相当麻烦的。
可其实那一卦,该不会是说自己要被眼前这个娘儿们给打伤吧?
两人相距不过五步,李柳终于站定,道:“杀你有点难,代价有点大。”
她似乎在犯愁,杨崇玄却如临大敌,哪怕是面对小玄都观的老神仙,他都不曾如此戒备。
在陈平安悄然潜入地涌山辖境之后没多久,一名来自流霞洲的外乡人与那位率先将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挂砚神女一起登山,先是去了趟披麻宗祖师堂,喝过了一碗阴沉茶,与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老仙师相谈甚欢,然后通过披麻宗秘法相助,直接到达了青庐镇,游览一圈后,挂砚神女便心意微动,请求主人走一趟积霄山。
按照当年春官神女的推衍,若说宝镜山机缘是行雨神女为主人准备的一份见面礼,那么积霄山的袖珍雷池就是挂砚神女的囊中之物。
虽说无论是规模还是品秩都远远无法跟倒悬山雷池媲美,可亦是相当于半仙兵的一桩天大福缘。
同时,春官神女还推衍出,这两处机缘一旦抓住,后续还会有其他大道机缘跟随,这才是真正重要的玄机。只是具体是什么,无法勘破。
已算道侣的两位一起御风远游,挂砚神女性情耿直,笑道:“我可比行雨姐姐幸运多了,摊上那么个心境不济的货色,还要追随他一甲子,换成是我,要糟心死了。那个年轻人与主人相比,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男子有些无奈,但眼神温柔,轻声道:“火铃,莫要与人比,自古胜己者,胜于胜人。”
挂砚神女微笑点头:“知道啦,主人。”
临近积霄山后,她的心情雀跃不已。没有理由,只是看了一眼缠绕半山腰处的云海便开心,再看一眼山巅高处的云海更是高兴。
她一把拽住男子的手,就在下边的云海上空飞掠疾驰,闪电竟是温驯异常,没有对他们展开任何攻势,反而在云海表面缓缓跳跃,对她表现得十分亲昵。
到了积霄山之巅附近,两人悬停空中,挂砚神女指了指山顶那块石碑,笑眯眯道:“主人,认得那些字吗?”
男子看了一眼,点头道:“斗枢院洗剑池,是远古雷部神将一处清洗兵器的重地。斗枢院属于那一府两院三司之一,我曾在夜梦中恍若阴神远行,游历过两院一司的遗址,只是梦醒之后对于那些场景记得不太真切,总之觉得十分玄奇。”
挂砚神女开怀不已,俯瞰一眼,突然皱了皱眉头。
男子疑惑道:“怎么了?”
挂砚神女杀气腾腾道:“主人,少了几条雷鞭!不知是哪个毛贼窃走,还是此地妖物私自占据了!”
男子摇头道:“既然是机缘,无论是他人窃走还是妖物强占,都是命中注定,无须动怒。”
挂砚神女哦了一声,随即展颜一笑,轻轻摘下腰间那方篆刻有“掣电”的小巧古砚,往前一丢。
积霄山之巅呈现出壮丽宏大的惊人一幕,只见整座雷池拔地而起,连同云海雷电一起掠入砚台之中。
约莫一刻钟后,挂砚神女轻喝道:“回来。”
古砚掠回她手中,她递向男子:“主人请看。”
男子低头望去,古砚中盛放着一座雷池,如一摊金色墨汁,不可谓不神奇。他让她收起古砚,遥望远方:“该返乡了。”
挂砚神女俏皮打趣道:“主人这算不算衣锦还乡?那得谢我啊。怎么谢呢,也简单,听说流霞洲天幕极高,故而五雷齐全,主人只要带我去吃个饱就行了!”
男子哑然失笑,难得她也有如此童趣的一面。
地涌山。
书生被一伙金丹妖物追杀得颇为狼狈,四处乱窜,更有金丹鬼物临时执掌地涌山护山大阵,竟是拼了山根碎裂以及水运毁于一旦也要强行稳固地底和高处结界,防止书生以那古怪遁法逃逸。
若只是这点术法,书生其实早就跑了,不承想,那挂名白笼城的金丹鬼物还有一件匪夷所思的异宝,能够附身书生,既不伤及魂魄,又能够如影随形,如何都驱逐不掉。
书生在空中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一件法宝的轰砸。尘土飞扬之中,他蓦然而笑,朝一个方向飞掠而去,高呼道:“好人兄!”
以老人面容示人的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木茂兄。”
接下来一幕让所有妖物都一头雾水,面面相觑,竟是各自停下了追杀。
书生双指拈出一张金色符箓朝那个好似来此救援的盟友猛然掷出,而那个家伙也拔剑出鞘,一剑斩向金光爆射如大日跃海的符箓。
一阵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四面八方激荡散去,如同一座山峰被砸入湖泊。
剑光与符箓共同消散之际,书生气势浑然一变,眼神光彩夺目,竟是刻意收敛了灵气。
这是一个任由宰割的举动,书生直扑陈平安,轻声道:“先斩去我身上这抹跗骨阴影,然后一起走。”
陈平安点点头,一剑递出,刚好斩中那一抹阴影。
好似变了一个人的书生如释重负,正要由衷道一声谢,一拳又至。
他两眼一黑:你大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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