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陈平安夹杂在人流中,多听多看。
其中一番话,让陈平安这个财迷上了心,打算亲自当一回包袱斋,这趟北俱芦洲,除了练剑,不妨顺便做做买卖,反正咫尺物和方寸物当中,位置几乎已经腾空。
有行人说是壁画城这边的神女图,由于画工绝美,又有噱头,一洲南北皆知,在北俱芦洲的北方宫廷官场颇受欢迎,经常有修士出价极高,甚至还有豪阀仙师愿意支付五枚小暑钱,购买八幅齐整的一套壁画城神女图。
陈平安细细思量一番,一开始觉得有利可图,继而觉得不太对劲。
陈平安便多打量了一下不远处那拨闲聊游客,瞧着不像是三座铺子的托儿,又一琢磨,便有些明悟。
北俱芦洲疆域广阔,骸骨滩位于最南端,乘坐仙家渡船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况神女图此物,卖不卖得出高价,得看是不是对方千金难买心头好,比较随缘,多少得看几分运气,再就是得看三间铺子的廊填本套盒,产量如何,林林总总,算在一起,也就未必有修士愿意挣这份比较吃力的蝇头小利了。
当然,也有可能铺子这边和骸骨滩披麻宗,自有一条固定的销路,外人不知而已。
挣钱一事,在陈平安认识的人当中,当属老龙城孙嘉树和龙泉郡董水井,做得最好。
不说已经家大业大的孙嘉树,只说陋巷出身而“骤然富贵”的董水井,他对于挣钱一事的态度最让陈平安佩服。
董水井在明明已经日进斗金之后,会结交袁县令、曹督造,还有最近要去拜访结识的关翳然这样的大人物,而像馄饨铺子这样的小钱,他也挣。
虽说如今董水井经营铺子,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家缠万贯之后的闲情逸致了,可董水井依旧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半点不含糊。
这才是一个生意人该有的生意经。
于是陈平安在两处店铺,都找到了掌柜,询问若是一口气多买些廊填本,能否给些折扣。
一间铺子直接摇头,说是任你买光了铺子存货,一枚雪花钱都不能少,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另外一间铺子,当家的是位驼背老妪,说廊填本是精细活,出货极慢,而且这些廊填本神女图的主笔画师,一直是披麻宗的老客卿,其他画师根本不敢下笔,老客卿从来不愿多画,如果不是披麻宗那边有规矩,按照这位老画师的说法,给世间心存邪念的登徒子每多看一眼,他就多了一笔业障,真是挣着糟心银子。
说完,她笑眯眯反问客人能够买下多少套装神女图,陈平安问铺子这边还剩下多少,老妪随即坦言,铺子本身又不担心销路,存不了多少,如今就只剩下三十来套,迟早都能卖光。
说到这里,老妪便笑了,问陈平安:“既然如此,打折就等于亏钱,天底下有这样做生意的吗?”
陈平安无可奈何,就凭老妪这些还算交心的实诚言语,花了一百枚雪花钱买了一只套盒,里头五幅神女图,分别命名为“长檠”“宝盖”“灵芝”“春官”和“斩勘”。
五位神女分别持莲灯,撑宝盖,怀里捧一枚白玉灵芝如意,百花缭绕、鸟雀飞旋,最后一位最迥异于寻常,竟是披甲持斤斧,电光熠熠,十分英武。
陈平安再次返回最早那座铺子,询问廊填本的存货以及折扣事宜。
少年有些为难,那个少女蓦然而笑,瞥了眼青梅竹马的少年,摇摇头,大概是觉得这个外乡客人过于市侩了些,继续忙碌自己的生意,面对在铺子里边鱼贯出入的客人,无论老幼,依旧没个笑脸。
还是少年比较好说话,也可能是脸皮薄,拗不过陈平安在那边看着他笑,便偷偷领着陈平安到了铺子后面屋子,卖给陈平安十套木盒,少收了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离开店铺的时候,便多了一只包裹,斜挎在身后。
少女以肩头轻撞少年,调侃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客人稍稍磨你几句,就点头答应了。”
少年无奈道:“我随太爷爷嘛。再说了,我就是来帮你打杂的,又不真是生意人。”
少女公私分明,叮嘱道:“我可不管,铺子这边十枚雪花钱的损失,我瞧在眼里的,回头你自个儿去你太爷爷那边找补回来,求着他给我铺子多画些。”
少年笑着点头,道:“放心,太爷爷最疼我,别人求他不成事,我去求,太爷爷高兴还来不及。”
少女突然说道:“出门在外不露黄白,铺子人多眼杂,那位客人背着这么多廊填本,可不是一笔小钱,壁画城附近本来就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最喜欢欺负外乡人,什么坑蒙拐骗的勾当都做得出来,你就没提醒两句?瞧他那与你杀价的模样,若是你不答应,都快能在咱们铺子当伙计了。还有那外乡口音,一看就不是手头特别阔绰的,越是如此,就越该小心才是。”
少女做生意,秉持着愿者上钩的脾气,唯独在少年这里,她倒是不吝言语,想必应该是个脸皮冷、心肠热的性情。
少年愣了一下,一拍脑袋,愧疚道:“我给忘了!”
少女瞪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那还不快去?你一个披麻宗嫡传弟子,都是快要下山游历的人了,怎的行事如此不老到。”
少年“哦”了一声,问道:“那铺子这边生意咋办?”
少女气笑道:“我打小就在这边,这么多年,你才下山帮忙几次,难不成没你在了,我这铺子就开不下去了?”
少年飞奔出铺子,找到了那个头戴斗笠的外乡游侠,小声说了些注意事项。
陈平安微笑道:“好的,多谢提醒。”
少年摆摆手,就要转身跑回铺子。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
少年立即停步,点头道:“但问无妨,能说的,我肯定不藏掖。”
陈平安问道:“这八幅神女壁画,机缘那么大,这骸骨滩披麻宗为何不圈禁起来?即便自家弟子抓不住福缘,可肥水不流外人田,难道不是常理吗?”
少年笑道:“披麻宗可没这么小气,与其窃据宝地,独霸机缘,还不如与那些有缘人结一份善缘。披麻宗祖师堂有一句祖训:我辈大道修行,切忌担夫争道。”
陈平安将这句言语细细咀嚼一番后,感慨道:“披麻宗气魄甚大!”
少年直乐和。
别看少年个儿不高,相貌平平,却是披麻宗祖师堂的内门弟子,修行有成,故而神华内敛,虽然年龄极小,辈分却很不低,到了披麻宗山头,喊他小师叔的白发老修士,不在少数,只是与壁画城店铺的少女自幼熟识,一有机会就下山来搭把手。
再与少年道了声谢,陈平安就往入口处走去。
既然买过了那些神女图,作为将来在北俱芦洲开门做生意的老本,算是不虚此行,他就不再继续逛荡壁画城。
一路上他其实也看了些大小店铺兜售的鬼修器物,物件好坏且不说,贵是真的贵,估计真正的好物件和尖儿货,得在这边待上一段时间,慢慢寻找那些躲在街巷深处的老字号,才有机会找着,不然渡船黄掌柜就不会提这一嘴。
只是陈平安不打算碰运气,再者把壁画城最拔尖的阴灵傀儡买了当扈从,陈平安最不需要,所以便赶往距离披麻宗山头六百里的摇曳河祠庙。
出了壁画城,看了眼山头云雾缭绕,遮掩高处风景的披麻宗,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桐叶洲的太平山。
山脚熙熙攘攘,人满为患,可是这座“内门嫡传三十六,外门弟子一百零八”的仙家府邸,对于一座宗字头洞府而言,修士实在是少了点,山上多半是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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