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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问道:“那隋姐姐呢?”

崔东山没有回答裴钱的问题,正色道:“先生,不要着急。”

陈平安点头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其实可以适用很多事情。”

桐叶洲,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本来打算游历完北俱芦洲,就要直奔倒悬山,现在看来,去了剑气长城后,先不返回老龙城,还要再走一趟桐叶洲才行。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和老王八蛋都认为,最少还有这么长时间,可以让我们潜心经营。”

五十年。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西边,视野被竹楼和落魄山阻挡,故而看不到那座拥有斩龙台石崖的龙脊山。

圣人阮邛和真武山、风雪庙,外加大骊四方,在龙脊山“开山”一事,这些年做得一直极其隐蔽。

龙脊山也是西边群山之中戒备最森严的一座,魏檗与陈平安关系再好,也从不会提及龙脊山一字半句。

崔东山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干脆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怔怔出神。

陈平安和裴钱嗑着瓜子,裴钱问道:“师父,要我帮你剥壳不?到时候我递给你一大把瓜子仁,哗啦一下倒入嘴里,一口吃掉。”

陈平安笑道:“不用。”

崔东山大煞风景道:“先生是不愿意吃你的口水。”

裴钱像只小老鼠,轻轻嗑着瓜子,瞧着动作不快,面前的桌上却已经堆了小山似的瓜子壳,她问道:“你晓得有个说法,叫‘龙象之力’不?知道的话,那你亲眼见过蛟龙和大象吗?书上说,水中力最大者蛟龙,陆地力最大者为象。大象,就是两根长牙弯弯的大象。小白的名字里边,就有这么个字。”

弯弯绕绕,陈平安都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想要说什么。

结果崔东山嗤笑道:“想要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直说,绕什么弯子。”

裴钱摇晃肩膀,得意扬扬道:“我可没这么讲,你自己知道就好。”

陈平安笑了笑。

崔东山朝裴钱做了个丢掷一把瓜子的动作,裴钱纹丝不动,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你幼稚不幼稚?”

陈平安轻轻屈指一弹,一粒瓜子轻轻弹中裴钱额头,裴钱咧嘴道:“师父,真准,我想躲都躲不开哩。”

崔东山大开眼界,悻悻道:“这落魄山以后改名马屁山得了,就让你这个先生的开山大弟子坐镇。灰蒙山文气重,可以让小宝瓶和陈如初她们去待着,就叫道理山好了。鳌鱼背那边武运多些,回头让朱敛坐镇,称为‘打脸山’,山上弟子,人人是纯粹武夫,行走江湖,一个比一个专横跋扈,在那座山头上,没个金身境,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拜剑台那边适宜剑修修行,到时候正好跟鳌鱼背争一争‘打脸山’的名号,不然就只能捞到个‘哑巴山’的称呼,因为拜剑台的剑修游历,道理应该是只在剑鞘中的。”

“我才不是只会游手好闲的马屁精!”裴钱怒道,“我要去拜剑台!我一定会在那里练出绝世剑法!明儿我就去占地盘,师父除外,谁都不许跟我抢!不然我就……”

看着裴钱那双猛然光彩四射的眼眸,陈平安依旧悠然嗑着瓜子,随口打断裴钱的豪言壮语,说道:“记得先去学塾念书。下次如果我返回落魄山,听说你念书很不用心,看我怎么收拾你。”

裴钱一身气势骤然消失,“哦”了一声,心中懊恼不已。

得嘞,看来自己以后还得跟那些夫子先生们拉拢好关系才行,千万不能让他们将来在师父跟前说自己的坏话,最少最少也该让他们说一句“读书还算勤勉”的评语。

可如果自己念书明明很用功,夫子们还要碎嘴冤枉人,那就怪不得她裴钱不讲江湖道义了,看她不把他们揍成个朱敛!

师父可是说过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问道:“是不是要走了?”

崔东山点点头,苦着脸道:“披星戴月,昼夜兼行,再加上一想到先生北游,弟子南去,真是心肝拧成一团了。”

陈平安笑道:“那你们俩等我一下,我去拿两样东西,做完了事情,你再远游。”

陈平安起身去往竹楼一楼。

崔东山望向裴钱,裴钱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

陈平安拿出来一只小锦袋和一颗梅核,将两者放在桌上,打开袋子,露出里面外形圆薄如钱币的青翠种子,微笑道:“这是一个要好的朋友从桐叶洲扶乩宗喊天街买来的榆树种子,一直没机会种在落魄山,说是只要种在水土好而且向阳的地方,三年五载,就有可能生长开来。”

崔东山拈出其中一颗榆树种子,点头道:“好东西,不是寻常的仙家榆树种子,是中土神洲那棵世间榆木老祖宗出产。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可不是扶乩宗能够买到的稀罕物件,多半是那个朋友怕先生不愿收下,胡乱瞎编了个由头。相较于一般的榆树种子,这些种子诞生出榆钱精魅的可能性要大很多,这一袋子,就算是最坏的运气,怎么也该冒出三两只金黄精魅。即使是没有生出精魅的榆树,成活后,也可以帮着聚敛、稳固山水气运。总之,与先生当年捕获的那尾金色过山鲫一般,皆是宗字头仙家的心头好之一。”

这确实是陆抬会做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无奈,安慰自己既得之则安之。

陈平安又指了指那颗梅核,裴钱抢先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紫阳府那个叫吴懿的瘦竹竿,让紫阳府木偶人府主转赠师父的。后来我担心那瘦竹竿不厚道,故意拿次货糊弄师父,我就偷偷拿着它,找魏檗帮着鉴定过,说是一年后,就可以成长一株千岁高龄的杨梅树,至少也该有竹楼一半这么高哩,又叫‘节气梅’,每一个二十四节气的当天,都会有茫茫多的灵气流溢出来,最适合修行之人在树底下炼气啦。魏檗还说,这颗梅核对于有了稳定山头的谱牒仙师来说,其实是当初紫阳府四件礼物当中,最珍贵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们今夜就把它们都种下去。”

崔东山斜了裴钱一眼,道:“你先挑。”

裴钱乐呵呵道:“梅核再好,也只有一颗,我当然挑选榆钱种子,对吧?”

说完裴钱偷偷望向师父,见师父轻轻点头后,这才转头对崔东山斩钉截铁道:“这么珍贵的梅核,就让给你好了!不过事先说好,以后长成了大杨梅树,还是师父的,我要带着宝瓶姐姐一起去爬树玩,你可不能拦着我。”

崔东山叹了口气。

真是满身的机灵劲儿,话里都是话。

也亏得是自家先生,才能一物降一物,刚好降服得住这块黑炭,换成别人,朱敛不行,甚至他爷爷都不行,更别提魏檗这些落魄山的外人了。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的南大门,气势巍峨,高耸入云。

落魄山其实很大,以至于它的北边,陈平安还没怎么逛过,多是在南边竹楼逗留。

在南边的向阳面,竹楼以下,郑大风坐镇的山门以上,崔东山挑选了两块邻近的风水宝地,分别种下那袋榆树种子和梅核。

大功告成后,裴钱以锄头拄地,没少出力气的小黑炭满头汗水,满脸笑容。

崔东山依旧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若说男子皮囊之俊美,恐怕只有魏檗和陆抬,当然还有那个中土大端王朝的曹慈,才能够与崔东山媲美。

陈平安轻声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共勉。”

崔东山再次拿出“繁文缛节”,作揖郑重道:“学生拜别。先生远游,游必有方。”

陈平安在崔东山直起腰后,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支竹简,笑道:“好像从来没送过你东西,别嫌弃,竹简只是寻常山野青竹的材质,一文不值。虽然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当你的先生,关于那个问题,在书简湖三年,我也经常会去想,但还是很难有答案。可是不管如何,既然你都这么喊了,喊了这么多年,那我就摆摆先生的架子,将这枚竹简送你,作为小小的临别礼。”

崔东山接过那枚已经泛黄的竹简细看,正反皆有刻字。

正面刻字“闻道有先后,圣人无常师”,已经有些年月。

反面刻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多半是刚才陈平安去竹楼取物的时候,临时点灯,取出刻刀,新刻上去的,虽事出匆忙,字迹依旧一丝不苟,规规矩矩。

裴钱咳嗽两声,润了润嗓子,郑重其事道:“崔东山,我身为大师姐,必须提醒你一句了,你可别不当回事啊,师父其实最在乎这些竹简了!”

崔东山把竹简缓缓收入袖中,道:“先生期许,殷殷切切,学生铭记在心。学生也有一物相赠。”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大袖,取出一把古色古香的竹折扇,素雅玉洁,双手奉上,道:“此物曾是与我对弈而输飞剑‘金秋’之人的心爱珍宝,数折聚春风,一撚生秋意,扇面素白无文字,最最适合先生远游时节,在异乡夏日祛暑。”

陈平安接过那把入手轻如鹅毛的玉竹折扇,打趣道:“送出手的礼物这么重,你是鳌鱼背的?”

裴钱刚刚有些窃喜,觉着这次送礼回礼,自己师父做了笔划算买卖,现在一琢磨,先前崔东山说那鳌鱼背是“打脸山”,然后当下便有些埋怨崔东山。

崔东山哈哈大笑,朗声道:“走了走了。”

不知为何,崔东山面朝裴钱,伸出食指竖在嘴边。

裴钱眨了眨眼睛,装傻。

崔东山就直愣愣看着她。

裴钱这才一跺脚,恨声道:“好吧,不说。咱俩扯平了!”

崔东山一拧身,身姿翻摇,大袖晃荡,整个人倒掠而去,瞬间化作一抹白虹,就此离开了落魄山。

陈平安带着裴钱登山,从她手中拿过锄头。

裴钱憋了半天,小声问道:“师父,你咋不问问看,‘大白鹅’不想我说什么?师父你问了,当弟子的,就只能开口啊,这样的话,师父你既知道了答案,我也不算反悔,多好。”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脑袋,笑着不说话。

裴钱蹦蹦跳跳跟在陈平安身边,一起拾阶而上,转头望去,已经没了那只“大白鹅”的身影。

先前“大白鹅”亲手种下那颗梅核后,裴钱亲眼看到在他心中那座蛟龙摇曳的深潭水畔,除了那些金色的文字书籍,多出了一株小小的杨梅树。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那么欺负小镇街巷的白鹅,跟被你取了‘大白鹅’这个绰号的崔东山,有关系吗?”

裴钱抹了把额头汗水,然后使劲摇头,忙道:“师父!绝对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绝对不是我将那些白鹅当做了崔东山!我每次见着了它们,打架过招也好,或是后来骑着它们巡视大街小巷,一次都没有想起崔东山!”

陈平安忍着笑,严肃道:“说实话。”

裴钱一手拄着行山杖,一把扯住陈平安的青衫袖口,可怜兮兮道:“师父,方才种那些榆树种子,可辛苦啦,累死个人,这会儿想啥事情都脑壳疼哩。”

陈平安伸手握住裴钱的手,微笑道:“行啦,师父又不会告状。”

裴钱笑容灿烂,转过头,微微仰起,凝视着师父的侧脸,道:“没事,就算师父告状,我也不觉得有一丢丢的委屈。师父都已经这么好喽,再更好,那还了得。”

“师父这趟出远门,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落魄山了,你上学塾也好,四周逛荡也罢,没必要太拘束,可也不准太顽劣,但是只要你占着理的事情,事情闹得再大,你也别怕,师父不在身边,你就去找崔老前辈、朱敛、郑大风、魏檗,他们都会帮你。不过,事后他们与你说些道理的时候,你也要乖乖听着,有些事情,不是你做得没错,就不用听任何道理的。”

“好嘞。师父,你就放心吧,哪怕真受了委屈,只要不是那么那么大的委屈,那我想象一下师父其实就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半点不生气啦。”

“毕竟没有碰到事情,师父不好多说什么。等师父离开后,你可以去问一问朱敛或是郑大风,什么叫矫枉过正,然后自己去琢磨。虽说落魄山任何人,不可以得理不饶人,但是做好人受委屈,从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些话,不着急,你慢慢想。好的道理,不只在书上和学塾里有,骑龙巷你那个石柔姐姐也会有,落魄山上学拳比较慢的岑鸳机也会有,你要多看,多想。天底下最无本的买卖,就是从别人身上学一个‘好’字。”

“师父……”

“知道你脑壳又开始疼了,那师父就说这么多。以后几年,你就算想听师父念叨,也没机会了。”

“哈哈,师父你想错了,是我肚子饿了。师父你听,我的肚子在咕咕叫呢,不骗人吧。”

“习武之人,大晚上吃什么宵夜,熬着。”

“师父,到了那个啥北俱芦洲,一定要多寄信回来啊,我好给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他们报个平安。哈哈,报个平安,报个师父……”

“……”

裴钱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给师父牵着,她胆气十足,挺起胸膛,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一大一小,行走在月色中,步步登高。

仿佛这一刻,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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