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笑道:“这个我懂。”
宋凤山说道:“实不相瞒,韦蔚昨夜突然飞剑于柳倩,不过只是询问你如今在不在庄子里,看样子,如果如实回复,她就会赶来这边。我让柳倩就假装没收到飞剑,等你离开了,再回信说确实来过,只是找我爷爷喝酒而已。”
陈平安抱拳感谢。
昨夜喝多了酒后,陈平安大致说了与梳水国四煞中韦蔚的重逢,只不过没提后面那位山神的事情。
那是需要陈平安自己去收拾的烂摊子。
比如去往地龙山的仙家渡口后,找个机会,飞剑传讯给披云山魏檗,询问此事的大小,以及一般情况下,大骊驻守官员和当地朝廷的一些正常反应。
魏檗是大骊北岳正神,而远在东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自然并非北岳地界,也正因为如此,陈平安才会出剑那么直截了当,不然还真就手下留情了,换种更加含蓄的行事法子。
宋凤山指了指小镇方向,道:“苏琅已经带着那位捧剑侍女离开了。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传遍十数国江湖:苏琅与一位真正的山上剑仙,死战一场,虽败犹荣。”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笑道:“我一直不太了解,为何会有剑侍的存在。”
以前那位宫中娘娘是如此,青竹剑仙苏琅也是这样。
宋凤山有些神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宋大哥也有这份心思?”
宋凤山低声道:“就只敢在心里边想想而已。”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只是当他设身处地一琢磨,立即就理解了。反正他陈平安是想都不会想的。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这个苏琅,实在有些纠缠不休了。
就在此时,那位姓楚的老管家快步而来,站在小亭外,苦笑道:“青竹剑仙苏琅秘密而来,在大门外候着,求见陈公子,说要斗胆麻烦陈公子一件事,将来必有厚报。”
宋凤山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关节,冷笑道:“两次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笑了笑,摆摆手道:“没关系,一登门,就喝了庄子那么多好酒。”
宋凤山摇摇头,道:“两回事!”
陈平安玩笑道:“宋大哥,你可拦不住我。”
宋凤山微笑道:“十个宋凤山都拦不住,可是你都喊了我宋大哥……”
不等宋凤山说完,陈平安已经双指并拢,往剑鞘处轻轻一抹:“走!记得别伤人,动静可以大一些。”
剑仙出鞘。
绕出了山水亭,直冲云霄,金线挂空。
剑气所致,雷声震动,剑水山庄上空的云海稀碎。
偶尔那条金线会飞快靠近山庄,只是很快就会继续升空。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笑道:“回了。”
那把如蛟龙翻云覆雨的长剑,如被仙人敕令,迅猛坠地,重新归鞘。
宋凤山呆呆无言。
他知道如今的陈平安,武学修为肯定很吓人,不然不至于打退苏琅,但是他没有想到,真能吓死人。
陈平安手腕翻转,递过一壶乌啼酒,忍着笑,道:“喝过了庄子的好酒,也喝喝我的。我可不是老前辈,骗人喝酒能解辣,这酒真的能够以酒解酒。”
宋凤山揭开泥封,闻了闻,道:“地道的仙家酿,这才是好酒。”
陈平安摇摇头,道:“这样的酒,也就只是好喝而已,我从不挂念,能喝就喝,没有就不去想。但是宋大哥你们剑水山庄的酒,我想了好多年。”
宋凤山提起酒壶,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异口同声道:“走一个!”
宋凤山喝了半壶酒,就不再喝。
陈平安起身说要去瀑布那边看看。
宋凤山没有同行。
一起离开山水亭,宋凤山往回走,手里又多了壶据说是来自书简湖的乌啼酒,将酒壶递给了去了又来的老管家楚爷爷,说是陈平安送的,喝完了再送,千万别留着。
当年就与陈平安关系很好的老管家,笑逐颜开,接过了酒壶。
只要是当年那个少年送的酒,好坏都接,不用客气。
老管家说那青竹剑仙已经走了,苏琅临行前,对着山庄大门持剑作揖,行了一个大礼。
宋凤山与柳倩夫妇二人一起散步没多久,宋雨烧就走了过来。
见着了自己爷爷,宋凤山笑道:“爷爷你放心,我不会多嘴。”
宋雨烧这才拍了拍孙子的肩膀,继续前行,走到那座离着瀑布还有段路程的山水亭,坐下后,开始追忆往昔。
上了岁数的老人,就容易如此,年轻人总是不明白,其实一个老人想来想去,都是那些故人和故事,年轻人往往不爱听,老人就只好自己想着念着。
陈平安在那边水榭内,一拳打断了瀑布,见到了那些字,会心一笑。
转头望去,便很快离开瀑布,来到了小亭子外。
宋雨烧已经走出凉亭,招呼陈平安道:“走,吃火锅去。”
陈平安有些震惊,问道:“这一大清早的,酒楼都没开门吧?”
宋雨烧笑道:“梳水国剑圣的名号再不值钱,在家门口吃顿火锅还是可以的吧。再说了,是你这瓜娃儿请客,又不是不给钱,事后掌柜在肚子里骂人,也是骂你。”
两人没有像先前那般如飞鸟远掠而去,而是散步行去,这是宋雨烧的主意。
走到一半,楚老管家就追上了两人,递上了陈平安留在屋内的那顶竹斗笠。
陈平安问道:“赶人啊?”
宋雨烧笑道:“早点走,下次就可以早点来,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是不是个傻子?”
陈平安无言以对。
到了小镇那边,尚无炊烟,唯有三两声鸡鸣犬吠,显得愈发寂静。
宋雨烧使劲敲开了酒楼大门,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熟悉的老掌柜,而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汉子,见到了宋老剑圣,忙笑道:“老庄主这是?”
宋雨烧指了指身边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道:“这家伙说要吃火锅,劳烦你们随便来一桌。”
汉子脸上和心里都没有半点埋怨,酒楼与庄子的交情,是从他父辈就传下来的,虽说如今他爹过世了,据说庄子也要搬迁,可是汉子还是念着庄子和老庄主的好。
他便笑道:“得嘞,这就给老庄主准备去。刚好,这会儿二楼清静,没别的客人。”
宋雨烧带着陈平安依旧去往那个二楼靠窗位置落座。
酒楼这边熟悉宋老剑圣的口味,锅底也好,荤菜素菜也罢,都熟门熟路,挑最好的。
很快桌上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火锅开始热气腾腾。
宋雨烧跟酒楼要了两壶酒,一人一壶,对陈平安说道:“今天咱俩就意思一下,少喝酒,多吃菜。”
陈平安点点头,宋雨烧瞥了眼桌对面陈平安调配出来的那只调料碗碟,挺鲜红啊,光是剁椒就半碗,不错,瓜娃儿很上道。
陈平安比起昨天,更加言语无忌讳,多聊了些山上事。
其中就有彩衣国那边的朦胧山之行。
宋雨烧今天喝酒很节制,多是小口抿酒,听完了陈平安在朦胧山那边破山水阵,拆祖师堂,微笑点头,道:“如此一来,祖师堂才是真断了香火,虽然事后脸上笑呵呵,但即便一时半会儿不会翻脸,说不定还要各诉苦衷,假装那父慈子孝,但是那吕云岱和吕听蕉,双方实则心知肚明,再难父子同心了。你这一手,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师堂更管用。瓜娃儿,可以啊,不杀人只诛心,跟谁学的?”
陈平安也抿了口酒,道:“跟山上学了点,也跟江湖学了点。”
陈平安又聊了渔翁先生吴硕文,还有少年赵树下和少女赵鸾,笑着说与他们提过剑水山庄,说不定以后会登门拜访,还希望山庄这边别落了他的面子,一定要好好款待,省得师徒三人觉得他陈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就喜欢胡吹法螺,往自己脸上贴金,其实与那梳水国剑圣是个屁的忘年交,一般的点头之交而已。
宋雨烧哈哈大笑,帮着涮了一块牛毛肚,放在陈平安碗碟里。
一顿火锅的配菜吃了个精光,一壶酒也已喝完。
宋雨烧再次将陈平安送到小镇外,只是这一次陈平安酒量好了,也能吃辣了,再不像当年那么狼狈,这让老人有些失望啊。
陈平安戴着斗笠,站定抱拳道:“前辈,走了。”
宋雨烧点点头,最后来了一句:“长得也不英俊,用斗笠遮掩什么。”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一本正经道:“这可说不准,男子相貌如何,得女子说了才算。”
宋雨烧笑骂道:“算个锤儿的算!”
陈平安笑着转身离去。
宋雨烧一直到陈平安走出去很远,这才转身,沿着那条冷冷清清的街道,返回山庄。
老人独自走过那座原先苏琅一掠而过,打算向自己问剑的牌坊楼。
有些话呢,陈平安想问又不好问,那小子就在饭桌上弯来弯去,说了些看似题外话的话,比如他在朦胧山的风光。
他宋雨烧剑术不高,可这么多年江湖是白走的?
会不知道陈平安的秉性?
他明白,陈平安这种多多少少有显摆嫌疑的话语,其实就是为了让他这个老家伙宽心,有事只管说。
可是从头到尾,宋雨烧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告诉了陈平安,自己万事都好,是你这瓜娃儿想多了。
宋雨烧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日高万里,晴朗无云,今儿是个好天气。
希望那个小子,以后的江湖路上,天天如此。
这天正午时分,已是陈平安离去山庄的第三天。
剑水山庄来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踩着双绣花鞋。
见着了柳倩和宋凤山,一听那个陈平安竟然走了,顿时哀怨不已,说他们夫妇不厚道,也不知道帮着挽留几天。
柳倩觉得有些奇怪,问她山头那边,是不是出了事情,想要让陈平安帮着解决?
然后柳倩正色道:“你与山神之间的恩怨,只要你韦蔚开口,我们剑水山庄可以出力,但是山庄却绝对不会让陈平安出手。”
韦蔚脸色古怪,问道:“这位大剑仙,就没跟你说古寺那边的事儿?”
柳倩疑惑道:“说了啊,说了你还敢重操旧业,当年在我们爷爷手上吃了苦头,还是不长记性,又去古寺那边拐骗男人的阳气。怎么,其实你们碰头后,还有什么隐情?”
韦蔚嘿嘿笑道:“没有隐情,就是他对我看上了眼,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其实也有些心动,就想着让宋老爷子帮着说媒……”
宋凤山嘴角翘起,什么混账话,真是骗鬼。
你韦蔚真正喜好什么,在座的谁不知道?
再者就陈平安那脾气和如今的修为,当时没一剑直接斩妖除魔,就已经是你韦蔚命大了。
柳倩更是笑着直接拆穿韦蔚:“行了,这种嫌命大的玩笑话少说,真给我们爷爷或是陈平安听了去,有你罪受!”
韦蔚瞥了眼神色轻松的夫妇二人,皱眉问道:“苏琅该不会是一个走路不留神,在半路挂了吧,不来找你们山庄麻烦啦?不然你们还笑得出来?难道不该每天以泪洗面吗?你柳倩给宋凤山擦眼泪,宋凤山喊着娘子莫哭莫哭,回头帮你擦脸……”
宋凤山受不了这个梳水国女鬼的调侃,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
柳倩便将苏琅被打退,以及后来登门求见之事,都大致说给了韦蔚听。
事实上,这些年剑水山庄都是她在勤勤恳恳打理事务,所以该说不该说的,她心里有数。不然,爷孙二人不会如此放心她持家。
韦蔚“哦”了一声,竟是半点不奇怪,瞧见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视线,韦蔚这才“哎哟”一声,捧住心口,道:“原来陈公子的剑术已是如此超神了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吓死我了。早知道在古寺那边,我就该自荐枕席的,哪怕不喜欢男子,眼一闭,也就过去了。”
柳倩丢了一把瓜子过去,骂道:“少说些不知羞的下流话!”
韦蔚突然说道:“我本该昨天就到,唉,咱们鬼魅勉强御风远游,真是比不得一位剑仙御剑的风驰电掣。算了,不提这些,老娘苦苦修行了几百年,还不如一个男人游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真是伤心事。倩儿,我之前跑了趟州城,打算谋划一桩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横刀山庄的身影。王珊瑚那个小婆娘,如今可是真趾高气扬,隔着几里路,我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儿。应该是这边苏琅一吃亏,韩元善安插在小镇的谍子,就飞剑传讯了,所以横刀山庄才会马上有所动作。”
韦蔚一手揉着心口,故作幽怨脸色,道:“你们可得早做准备,我那情郎陈平安如果还在山庄,自然无所谓,可如今这个……负心郎跑路了,万一韩元善也跟着来了,到时候我可不会因为姐妹情偏袒你们,最多两边不帮。”
其实韦蔚很奇怪,为何韩元善如此不讲情面,不顾大体,非要跟剑水山庄过不去,逼着宋雨烧搬离山庄,要在此建造山神庙?
那个被陈平安一剑挑死的山怪,就一直做春秋大梦,想着能够一步登天,挪个位置,成为剑水山庄这儿的新山神。
至于她没有说的那件大事,当然就是筹划着自己顶替那头畜生坐上山神的座椅。
她韦蔚可是一直与柳倩暗中较劲来着,两只山泽精怪曾经都是梳水国四煞之一,柳倩都当上了剑水山庄的少夫人,韦蔚自然不服气。
世间姐妹,多是如此,好归好,谁的日子过得更好,也要比,半点不含糊。
关于剑水山庄和韩元善的买卖,柳倩自然也不会跟韦蔚说什么。
掏心窝的话语,除了能少说就少说,也得看人。
柳倩思量一番,小心酝酿措辞,缓缓道:“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也许是陈平安的出手,让韩元善心生忌惮了,以他的谨小慎微,多半不会亲临,可能只会让他扶持起来的傀儡王毅然,来山庄回旋一二,这样不至于让三方闹得太僵。”
韦蔚一想,多半是如此了。
在当年曾有一老一少面对过千军万马的那座战场上。
有个戴斗笠的青衫剑客,在离开小镇后,没有立即去往地龙山仙家渡口,而是于附近向一位即将“升官”的山神打探一件宋雨烧、宋凤山和柳倩都不愿说出口的事情——为何宋雨烧会坠了那一口剑道宗师和纯粹武夫的气。
这是一桩剑水山庄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秘事。
只是这位被梳水国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因为统辖一地气数,当时又运用了本命神通,才得以知道。
事情说大不大,没有死一个人。
事情说小,也不小。曾经有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土武夫,到了剑水山庄,跟宋雨烧要走了一把竹剑鞘。
一开始说是买,用大把的神仙钱。
宋雨烧不肯。
理由很简单,剑鞘要送给一个朋友。
那个武学境界高到无法想象的外乡人,说让宋雨烧考虑三天,三天后,就不是买了。
走的时候,那个男人瞥了眼宋凤山和柳倩,满是山巅之人看待蝼蚁的冷笑,嘴上换了措辞:要这两条命,也还是算买。
宋雨烧沉默了三天。
宋凤山和柳倩力劝爷爷,坚决不卖!
但是宋雨烧最后那一天,交出了竹剑鞘,却没收下那神仙钱。
在那之后,老人就真的老了。
老人主动找孙子和孙媳妇喝了顿酒,甚至还给孙媳妇柳倩敬了一杯酒,说自己的孙子这辈子能找了她这么个媳妇,是老宋家祖上积德了,以前是他这个当爷爷的,对不住她,太小看了她。
柳倩含泪喝下了那杯酒。
最后老人安慰两个晚辈,说没事,真没事,不就是一把竹剑鞘嘛,反正从来就没跟陈平安那小子提过此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
此时此刻。
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朝那个青衫剑客缓缓驶来。
陈平安见过了本地山神后,让山神不要跟剑水山庄提起见面之事。
山神自然不敢,不过能够与那位年轻剑仙坐在山巅,一起喝酒,这位梳水国山神老爷,还是觉得与有荣焉。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立即离去,又没有返回剑水山庄,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又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就一直在这边打转,一个人想着事情。
然后就又遇到了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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