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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到尾,并无波折,一行人相谈甚欢,并无酒席庆祝,因为终究是在林鹿书院,而且大骊礼部侍郎事务繁忙,今年他又是负责大骊官员地方评议的主持人,所以马上要去往牛角山,再乘坐渡船返回京城,便率先离去。

最后陈平安和魏檗站在林鹿书院一处用以观景的凉亭内。

陈平安没有询问高煊的事情,不合适,毕竟是大隋送来大骊的质子。

魏檗笑问道:“在看什么呢?”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道:“没什么。”

站在这座崭新且恢弘的林鹿书院,望向那座既然已无人教书便也无人读书的老旧学塾,其实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小镇轮廓。

魏檗提醒道:“接下来还会有些应酬,留在这边的仙家势力,近期肯定都要陆续拜访落魄山,你做好准备。”

陈平安笑道:“如今对于这些人情往来,不算陌生了,应付得过来。”

魏檗打趣道:“耽搁了练拳,不会觉得有一丝烦躁?”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世事洞明皆学问,只要有用,又避无可避,不如一早就调整好心态。”

魏檗问道:“为何要侧面了解董水井的事情?是信不过这个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赶紧摇头,也没有对魏檗藏掖什么,道:“没有,我与董水井是朋友。只是买卖一事,涉及到另外一个朋友。既然是买卖,就不能偏袒什么,我与他们都是朋友,可万一朋友之间却不对路,给我硬拗着扭在了一起,到时候一桩原本三方互利的好事,就因为我在某些事情上的拎不清,失去两个朋友,就太可惜了。”

陈平安已经打算写信给池水城关翳然,大致说了自己有一个朋友,同乡人,叫董水井,是做生意的,为人厚道,不失机敏。

但是在信上也会与关翳然坦言,若是为难,或是当下不适宜出风头,不是挣钱的时候,就千万别勉强。

而且离开龙泉郡之前,多半会收到关翳然的回信,所以陈平安还会再找一次董水井,将话语讲得透彻一些,哪怕有些话,不算好听,该讲还是得讲。

陈平安感慨道:“在这种事情上,我是吃过苦头的。”

魏檗点点头,关于风雷园刘灞桥和老龙城孙嘉树一事,陈平安与他大致讲过。

陈平安笑了笑,有些由衷的喜悦,道:“有了这么多山头,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魏檗玩笑道:“比如这一座灰蒙山让谁当山大王,那一座朱砂山谁来占着修行?”

陈平安微笑道:“想一想就很开心。”

魏檗没有说什么。

一座座山头都是陈平安名下的家产了,该如何安置,都是陈平安自己考虑。

魏檗想起一事,道:“近期我的北岳地界,会举办我上任后的第一场神灵夜游宴,四面八方的神祇,都需要离开辖境,赶来朝拜这座披云山。要是你感兴趣,到时候我可以把你带来披云山。”

陈平安仔细翻阅过那本倒悬山神仙书,知道此事的由来。

各国山岳正神,地位尊崇,而且神位、谱牒品秩最高的正统江神,也注定不会高过五岳大神。

按照浩然天下的礼制,辖境内的山水神灵,都要定时觐见山岳正神。

从最底层的土地公,河伯河婆,等等,到类似龙泉郡的铁符江水神杨花,再往下,就是绣花江、冲澹江、玉液江的江水正神,以及落魄山、风凉山的山神,再加上各地文武庙和各级城隍阁的神灵,都需要在某一天,纷纷离开山水地界,携带礼物,礼敬魏檗这位山岳正神。

到时候龙泉郡城和县城,就要实行夜禁。

这是一种传承已久的规矩,每三十年,或是一甲子,长则百年,作为一方主宰的山岳正神祠庙,都会举办一场夜游宴。

其实还有一种情况,也会出现类似盛举,就是有修士跻身上五境,数千里之内,山水神祇,不分国界,往往都会主动前去礼敬仙人。

神灵夜游,数目众多,动辄百余位,各显神通,故而被山上修士誉为一幅“神灵朝仙图”。

陈平安婉言拒绝了魏檗的好意,道:“那一天,我在落魄山看着就行了。”

魏檗也不坚持。

陈平安没有立即赶回落魄山,今儿就让朱敛“独自享福”好了。他也想忙里偷闲一回,顺便捋一捋许多杂乱思绪。

魏檗便陪着陈平安站在这儿赏景。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北方,一路往北,跨海之后,就是北俱芦洲了。

魏檗笑道:“当时着急赶路,没去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或是扶摇洲,会不会有遗憾?”

陈平安苦笑道:“实在是顾不上。说不上什么遗憾。”

魏檗干脆挪步坐在了栏杆上,继续道:“听说有两个洲的书院圣人最当不得,分别是北俱芦洲、扶摇洲,一个是忙着劝架,一个是忙着擦屁股,都不得清闲,无法安心做学问。”

魏檗转过头,问道:“对了,你去过桐叶洲,是什么印象?除了比东宝瓶洲大上许多之外,还有什么感觉?”

陈平安想了想,说:“兴许是版图太大了,很多地方都很闭塞。而且各地灵气,多寡悬殊,容易出大山头,规模巨大的仙家洞府,像桐叶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个个都是庞然大物。我们东宝瓶洲恐怕也就只有神诰宗,能够与这些大山头抗衡。不过桐叶洲也有许多一辈子不知修士为何的小国,灵气稀薄,是名副其实的无法之地。”

魏檗点点头,笑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浩然天下九洲,除去中土神洲是特例,其余八洲,每一洲气运,其实是相同的?”

陈平安摇头不知,很快就有些疑惑。

魏檗心领神会,解释道:“别看东宝瓶洲小,也没出过太多的本土大修士,却是典型的为他人作嫁衣裳,若是追本溯源,按照世俗王朝所谓的‘版籍’来算,其实不差的。只说骊珠洞天走出去的修士,就有桃叶巷的谢实,你们泥瓶巷的曹曦,再来说小一辈的,刘羡阳,赵繇,不也往外边跑了,对吧?就是因为留不住人,就显得东宝瓶洲格外寒酸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先前桐叶洲大乱,我估计扶摇洲好不到哪里去。妖族在桐叶洲的千年经营,虽说害得桐叶洲元气大伤,尤其是太平山和扶乩宗,伤亡最惨重,可好歹已经掀了个底朝天,再乱也乱不到哪儿去了。听说扶摇洲本就是九大洲当中山下最乱的一个,如今山上也跟着乱,无法想象那边的书院圣人、君子是怎样的焦头烂额。”

扶摇洲,如陈平安通过神仙书所知,确实就是一个字,乱。

扶摇洲经过五百年来的不断兼并,形成了以十数个大王朝为首的“藩镇割据势力”,打来打去,英雄豪杰,风起云涌,乱世奸臣,乱世砥柱,层出不穷。

而且扶摇洲的修士,最喜欢下山“扶龙”,所以也被中土神洲讥笑为水桶洲,因为最“摇”晃。

至于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则是文脉兴盛,武运昌隆,是中土神洲修士眼中,极少数瞧得上眼的别洲“藩属”。

而且,南婆娑洲还出了一个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

只是这些天下格局、大势,闲聊一番,也就只是这样了。

陈平安会担心这些看似与己无关的大事,是因为那座剑气长城。魏檗会担心,则是身为未来一洲的北岳正神,无远虑便会有近忧。

陈平安笑道:“我先回了,不过不是落魄山,是小镇那边,我去看看裴钱。将我送到真珠山就行。”

魏檗点点头,轻轻拂袖,将陈平安送往真珠山。

敕风驱日月,缩地走山川,水是掌心纹,呼吸震天雷。

陈平安离开后,魏檗独自坐在凉亭栏杆上。

飞禽走兽,云海山风,生灵死物,仿佛皆是无比温顺。

他突然笑了起来,因为想起了方才的一桩小事。

那个谢家长眉儿,私底下找到了陈平安,打过招呼后,笑着问了一句:“你就不好奇为何秀秀姐没来披云山?”

秀秀姐——一个很有讲究的称呼。

结果陈平安微笑着回了一句:“我跟阮姑娘熟悉,跟你不熟。”差点让谢灵那个福缘深厚的小家伙憋出内伤。

什么言语,都不如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人哑巴吃黄连。

恐怕就连路边的瞎子都看得出来,谢灵对自己这位大师姐是十分爱慕的,就更别提龙泉剑宗的弟子了。

谢灵虽然修行天赋好,机缘大,但到底是江湖经验不足,还自以为没几人看出他的那点小心思。

然后碰到了陈平安,虽然两人年纪相差没几岁,可是论人心拿捏,可不就像是一位下五境修士被一位上五境修士随便欺负嘛。

关键这还是谢灵自找的,从见面起,就使劲打量陈平安。

陈平安见着了阮邛,当然只能躲,可见着了你谢灵,会怕?

魏檗伸了个懒腰,转头遥遥望向大骊京畿北方的长春宫。

不知道那儿,今年的桂花开了没有。

会不会又有女子折了桂枝,拎在手中,行走在山野小路上?

身边会不会有她这辈子心仪的男子?

如果有,希望是个品学兼优的读书人。

魏檗点点头。

朱敛说,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套麻袋一顿打,最没有后顾之忧,如果是修道之人,多少会麻烦些嘛。

但是没关系,如果魏檗不好下手,他朱敛作为自家兄弟,代劳便是。

这类手持麻袋,蒙了面皮敲闷棍的方式,是行走江湖必须精通的一门傍身绝学,他朱敛很拿手。

人生得此挚友,真乃幸事也。

魏檗没来由想起了陈平安返回落魄山后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

叹息一声,喃喃道:“明明已经拥有这么大一块地盘,还觉得住着竹楼一楼的小屋子,就已经很够了?”

魏檗随即释然。

安身之地,可小。安心之地,需大。

于芥子之地寻觅大自由。

魏檗双手撑在栏杆上,轻轻哼唱着一句从裴钱那里学来的乡谣:吃臭豆腐喽。

魏檗突然有些多年不曾有的嘴馋。

如果陈平安这家伙能待到入冬时分,到时候山中竹林有了冬笋,就挖上几颗,带去竹楼那边。听朱敛说,其实陈平安的乱炖手艺,相当不错。

而魏檗还不清楚,当年少年陈平安带着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远游求学,唯一一次觉得委屈,就是那帮没良心的小家伙,竟然嫌弃他的手艺,觉得他煮出来的那一锅鱼汤,远远不如老蛟府邸的那一大桌子山野清供。

这可是陈平安至今未曾解开的心结。

之后独自远游,风餐露宿,只要每次得闲,可以稍稍用心做一餐伙食,都会较劲。

手艺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小镇那边。

陈平安一跨过门槛,就看到搁在柜台上的那颗脑袋,关键是裴钱那一双眼眸一动不动,大白天都瞧着瘆人。

陈平安哭笑不得,快步走过去就是一栗暴。

裴钱双手抱着脑袋,哀怨道:“师父,我没偷懒也没贪玩啊。”

陈平安伸手去扯她的耳朵。

裴钱立即正色道:“师父,我错了!”

陈平安点点头,这才收手。

裴钱笑嘻嘻道:“师父,现在可以告诉我,错哪儿了吧?”

陈平安微笑道:“没事,师父手痒。”

石柔忍着笑。

裴钱转头瞪眼道:“石柔姐姐,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偷着乐呵上了?你晓不晓得,你这种人混江湖,就是第一个被打死的。”

石柔笑眯眯道:“我本来就死了啊。”

裴钱气呼呼道:“那我就一拳把你打得活过来!”

石柔抬了抬下巴,示意裴钱:你师父还在这儿呢。

裴钱立即头也不转,就对石柔笑呵呵道:“江湖上哪里可以随便打打杀杀,我可不是这种人,传出去坏了师父的名声。”

陈平安自己拿了块糕点放在嘴里,含糊咬着,也给裴钱、石柔各自挑了一块,来到柜台,递给她们。

裴钱咬了一口,笑容灿烂,赞道:“哇,今儿糕点特别好吃啊。”

石柔小口咬着糕点,很大家闺秀了,只是她以杜懋形貌做此娇柔举动,不比裴钱把脑袋搁在柜台上来得让人舒坦。

陈平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难怪店铺生意如此冷清,你们俩领不领工钱的?如果领的,扣一半。”

裴钱用眼神示意:石柔姐姐该你出马了。对付师父,她可不擅长。

石柔嫣然一笑。

陈平安毛骨悚然,立刻改口道:“得嘞,不扣了。”

裴钱抬起手掌,石柔犹豫了一下,很快与之轻轻击掌庆祝。

陈平安无奈道:“我去另外那家铺子瞧瞧。”

裴钱赶紧跳下小板凳,绕出柜台,嚷着要给师父带路。

其实都在骑龙巷,就隔着几步路。

石柔看着一大一小走出铺子的背影,笑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落魄山有没有陈平安在,确实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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