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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钱倒是没忘记礼数,手持行山杖,见着了阮邛,抱拳行礼,很江湖气概了。

在弟子那边从无笑脸的阮邛,竟然还笑着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说以后如果想入我宗门学剑,无论挂不挂名,都可以。

裴钱当场拒绝,再次重申了自己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阮邛哈哈大笑,说以后再说,不着急。

不过估计若是他晓得了这个小丫头的内心想法,就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还要怒骂那个姓陈的小子,真是贼心不死,挖墙脚的小锄头,让人防不胜防。

裴钱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兵家圣人,是不怎么怕的,反而有些亲近,这里她藏着一个小秘密。

因为她看过了那幅光阴长河走马灯后,便牢牢记住了那位青衣姐姐,觉得就算当师娘是很难了,但是当个二师娘,不也行?

裴钱和青衣小童走到泥瓶巷附近,裴钱突然跑去那座已经失去铁链的铁锁井,趴在井边,往里边瞧。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问道:“干啥咧?”

裴钱轻声道:“你们都说龙泉郡藏着好多值钱玩意,我要瞧瞧里边有没有宝贝啊,真要有的话,岂不是发财了?”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劝你别想了。别的地方还好说,这儿如今是私家禁地,也就是我的面子大,你才可以没人拦阻,大大方方走到这边。你没发现已经没有小镇百姓来汲水了吗?”

裴钱大失所望,以拳击掌,憾道:“咋个回事哩,到了师父家乡,一件好东西都找不到!”

青衣小童挠挠头,无可奈何。

与裴钱说机缘说道理吧,人家根本不管;随口说撞大运吧,人家倒是上心。

真是对牛弹琴,连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脑子进水的青衣小童,都要对她感到没辙。

两人坐在井口上,青衣小童叹了口气。

裴钱问道:“咋了?”

青衣小童揉着脸颊,道:“不晓得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咋样了。”

裴钱“哦”了一声,不屑道:“就那样呗,还能咋样?离了你,人家还能活不下去?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想太多,有个屁用。”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裴钱双臂环胸,不再管青衣小童,自顾自忧愁道:“师父也真是的,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青衣小童点点头,道:“这个不靠谱的老爷,可是欠我好几个红包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过身,从老龙城桂夫人赠送给自己的绣袋里边,摸出几枚铜钱,递给青衣小童道:“就当是我师父给你的红包,够不够?”

青衣小童愣愣地看着裴钱摊放在手心那几枚铜钱,顿时悲从中来,满腔愤懑,却还是伸出手去,想要拿了那几枚铜钱。蚊子腿也是肉。

裴钱却哈哈笑着握拳收起,放回绣袋,道:“做梦呢你,这么多钱,我可不舍得。”

然后裴钱收敛笑意,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道:“混到这么惨兮兮的分上,连几枚铜钱都不放过,你也挺不容易的。没关系,我师父说过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把这句话送你了,我讲义气吧?”

青衣小童抱头哀号起来。这苦哈哈的日子咋过啊。

裴钱哀叹一声,真是个长不大的家伙,只得重新拿出那几枚铜钱,递给青衣小童,道:“拿去吧。”

青衣小童立即笑逐颜开。

裴钱老气横秋地摇摇头,教训道:“见钱眼开,没出息!”

又一年春。

一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白衣少年郎,没有与大队伍一路北归,而是在红烛镇从一条渡船跃下。然后两人徒步返回龙泉郡。

这两人正是阮秀和崔东山。

在红烛镇一座书坊,崔东山闲得发慌,就找了个由头,故意逗弄一拨客人。

其中一人给惹急了,顾不得那小白脸身边还站着位灵秀至极的动人姑娘,急嚷嚷道:“看见别人过得好,还不许我眼红?看见别人过得不幸,还不许我乐呵乐呵?你谁啊,管得着吗?”

崔东山笑嘻嘻道:“行行行,这是个好习惯,别改别改。我又不是你爹娘,你这种好习惯,苦口婆心劝你改了作甚?”

阮秀既没有觉得无聊,也没觉得有趣。

崔东山见她又开始掏出绣帕,吃起糕点,就赶紧带着她离去,低声埋怨道:“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吃这玩意?你这一拿糕点,我就慌。”

阮秀眼睛一亮,道:“你知道?”

崔东山无奈道:“我好歹差点成了飞升境的大修士,如今惨是惨了点,可是眼界还在,又是天底下最清楚你们根柢的家伙,能不知道吗?”

阮秀微微一笑。

想吃世间的真正美食又不能下嘴的时候,怎么办?她就想了个小法子,吃些别的,聊胜于无。

两人继续赶路,路过了那座棋墩山。

在山巅停步,崔东山举目远眺,望向南方。

大骊皇帝,其实已经是先帝了。

这个消息快要纸包不住火,很快东宝瓶洲中部那边就要路人皆知。

大骊宋氏子嗣,皇子当中,宋和,当然是呼声最高,那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皇子宋睦,朝野上下,无根无基。

大骊宗人府,对此讳莫如深,没有任何一人胆敢泄露半个字,可能有人出现过心思微动,然后就人间蒸发了。

宗人府这些年,好几位老人就没能熬过酷暑严寒,寿终正寝地“病逝”了。

皇帝陛下“英年早逝”的真相只掌握在三个人手中,那位被贬去长春宫修行的娘娘、两位皇子的亲生母亲,监国的藩王宋长镜,辅国的绣虎崔瀺。

一个占据着大义和血脉正统,一个管着全部的大骊军伍,一个是大骊百年国策全出于其手的国师。

三人维持着大骊朝野、山上山下的微妙平衡。

在打下朱荧王朝之前,不会有任何问题。打下之后,就会有大麻烦。

那位娘娘,当然毫无疑问,会殚精竭虑,偏袒那个从小待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宋和,事实上宋和也算是老王八蛋的入室弟子。

宋睦,或者说宋集薪,则是齐静春的弟子。

但真正决定谁能够当上大骊新帝的人,只有一个,藩王宋长镜。

即便宋长镜不满足于监国,自己来当这个皇帝,老王八蛋也愿意,这都是老幼“绣虎”当年都算计在内的结果之一。

不过目前看来,宋长镜果真志不在此,不然早就可以脱下铁甲,穿上龙袍了。

山风阵阵,泛着初春时分的草木清香。

崔东山眯起眼。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先是在大隋山崖书院,不过是随口与先生聊了脉络障,结果差点着了那个臭牛鼻子的大道。

崔东山给了自己一大嘴巴。

又有那个姚老头隐藏极深的谋划,杨老头绝对撇不清关系,所以更是牵连甚广。

崔东山又给了自己一耳光。

对此,阮秀早已习以为常。

崔东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还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丢人。

崔东山突然张牙舞爪,破口大骂:“老王八蛋,输了就输了,我和先生,都认!可你就不该昧着良心,说个屁的君子之争!齐静春死了,我家先生输得那么惨,在书简湖一无所获不说,还损失惨重,你更是跟一个死人下棋。君子之争,争你大爷的争,你给我滚出来,让我扇你两个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来……”骂声戛然而止。

阮秀眯眼而笑。

崔东山咽了口唾沫,双手负后,仰头望天,淡然道:“今儿月亮真圆哩。”

原来他身边,站着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国师崔瀺。

崔东山缓缓转头,一脸无辜道:“你咋来了?这么巧?”

崔瀺冷笑道:“怎么,不说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

崔东山破罐子破摔,指着崔瀺的鼻子,跳脚骂道:“老王八蛋,怎么,不服气,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你要是能够指出来,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孙子!”

阮秀摇摇头。见过找死的,敢这么变着花样找死的,真不多见。

崔瀺竟是半点不予理睬。当年在书简湖边上的池水城高楼,多少还是会稍稍理睬一二的。

崔瀺望向南方,又转移视线,往西边望去,问道:“知道真正的棋盘在哪里吗?”

崔东山皱眉道:“中土?老秀才那边,有门道?”

崔瀺讥笑道:“你如今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崔东山“哎哟喂”一声,忙不叠地帮崔瀺敲打肩膀,殷勤问道:“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给我这只井底之蛙说道说道?”

崔瀺振衣弹开崔东山的爪子,缓缓道:“我与齐静春的棋盘,是天下,所有的天下。一座乌烟瘴气的书简湖,算个什么东西?”

饶是崔东山,都要在这一刻心弦剧震。

阮秀不去想这些,懒。

崔瀺淡然道:“就说这么多,你等着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会明白这个局的关键之处。即便是陈平安这个当局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这辈子都没办法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崔东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态,神色肃穆,沉声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

崔瀺一闪而逝。

崔东山喟叹一声,与阮秀继续赶路。

此后一路无言。

只是进入龙泉郡地界后,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崔东山似乎蓦然欢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故乡。”

书简湖之南的群山之中。

又一年春夏秋冬,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

只是相较于之前两次,多了一个顾璨,所以走得愈发缓慢,越发坎坷磨难。

至于与那些邪修鬼修的冲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痒。

朱荧王朝国境内,已经战火纷飞。

这一趟,就连曾掖都发现了古怪之处。

那些游荡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兽妖物,只要陈先生出现在它们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们就几乎都会有些畏惧,一些胆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窜。

顾璨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坚定。

在此期间,顾璨有过彷徨、挣扎、愤怒,甚至还有两次想要选择放弃。

那个从青色棉袍换成了青衫又换回了棉袍的陈先生,言语不多,只是站在顾璨身边,有些时候会说话,有些时候会沉默。

陈先生面对那些杀人劫财的鬼修野修,会出拳,会出剑。

明明是孱弱的体魄,动荡的神魂,出拳,出剑,却极快极快。

一往无前。

便是那把名为“剑仙”的半仙兵,都逐渐变得极其温顺,每次出鞘后,自行归鞘之前,都会萦绕主人四周,缓缓流转,如小鸟依人。

这年年关,归程途中,终于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这年春风里,重返书简湖。

在一处高山,依稀可见幽绿湖水之际。

顾璨突然说道:“陈平安,接下来,让我自己走下去吧。”

陈平安转头看着眼神坚毅的顾璨,温声问道:“想好了吗?可能会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

顾璨摇头道:“足够了!”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

顾璨说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陈平安被人打死了,我一定会先忍着,然后杀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坟,都一个一个刨开。反正那个时候,你管不着我了,也没办法骂我。”

陈平安无奈而笑。

曾掖和马笃宜听得心惊胆战。

要知道,顾璨决心修行之后,修行之快,真是让马笃宜都觉得自己是个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顾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为顾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并且即将破开瓶颈。

陈平安就此与顾璨他们分道扬镳,独自一骑,说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会乘坐仙家渡船,快一点返回龙泉郡。

一人一骑。

走过了书简湖边境,走入了石毫国境内。

经常会有路人,看到一个青衫负剑的游侠,人与马都快瘦成竹竿了,骑马的年轻人却眼神熠熠。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骑马,缓缓北行。瘦马很快精壮起来,只是主人还是那般消瘦。

这一天,陈平安牵马沿着一条泥路,经过一处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

陈平安停步,那匹马也心有灵犀地几乎同时停下马蹄。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马匹在身旁徘徊。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然后捧着养剑葫,自语道:“齐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还以为能够再见到你一次呢。”

陈平安笑了起来。

也好,见着了自己这般惨淡模样,说不定连齐先生的小师弟,都做不成了吧?

曾经有一年风雪夜,山崖栈道。

一位白老爷带着婢女与那个少年分开,在断去婢女一根尾巴后,栈道上,出现了一位双鬓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当时白老爷笑了笑,道:“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来了。”

那位宫装妇人模样的大狐妖,战战兢兢,主动远离两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中年儒士在与白泽分开之前,将一团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球,轻轻递给白泽,微笑道:“几年后,可能是两三年,可能是四五年,具体时间,我现在也不敢断言,所以劳烦白老爷有事没事就瞧一眼,看过之后,白老爷再做决定。”

白泽略微疑惑,仍是点头答应下来,接过了那个小玩意。

因为这个儒士,是齐静春。

所以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白泽对那位礼记学宫的大祭酒,说了一句:“我要再看看。”

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目送赵繇离开后,中年儒士递给那位世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对人间失望至极,那么我可就要与先生打个赌了。”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别人不行,与你齐静春打赌,可以。”

所以那位读书人,在齐静春离开后,见也不见那位亚圣一脉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终,彩衣国那边,最后一次相逢,也是最后一次离别。

齐静春对一位少年笑着说,最后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齐静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缓缓道:“小师弟,辛苦了。这么大的担子,被我亲自放在你的肩头,对不起。”

那一刻,少年只是伤心打拳。

并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齐先生,泪流满面,满是愧疚。

这一年春,中土神洲。

白泽离开了那座雄镇楼,主动来到了儒家正宗文庙。

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仗剑远游,亦是风流无双,任你天下任何剑仙,无人能敌。

而东宝瓶洲,有个年轻人,坐在马背上,竟是睡着了。

陇上花又开,先生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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