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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就是宫柳岛上外乡修士之一,但头把交椅,不太可能,书简湖事关重大,这就需要他亲自坐镇宫柳岛,所以应该是那拨过江龙中的二三把手,来盯梢自己,伺机而动。

不幸中的万幸,对方并不是要直接打杀自己,看来是还没有想出一个不留隐患的万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万钧。

对此,陈平安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谢刘老成,因为刘老成非但没有为那拨人出谋划策,甚至没有隔岸观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机。

当然这里边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刘老成已经告诉对方那块陪祀圣人文庙玉牌的事情,外乡修士一样担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坏了他们在书简湖的大局谋划。

不过陈平安依稀觉得,刘老成是一个……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刘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终决定书简湖走势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来的棋盘,与刘志茂、谭元仪,以及与刘老成,两块棋形都毁于一旦。

陈平安不得不承认,这副棋盘,就只差没有被人掀翻在地,现在是大骊主将苏高山和那拨外乡修士在以书简湖下棋,包括他陈平安在内,其余人等,全部得靠边站。

可要说苦心孤诣,劳心劳力,到头来只是白忙活一场,陈平安却不这么认为。

要不要认命,是需要知命才认命,就像陈平安想要见苏高山,得了颇为跋扈的“滚蛋”二字答复,陈平安就能够坦然接受,因为一趟石毫国之行,亲眼见亲耳闻,加上先前的柳絮岛邸报汇总,对于苏高山,陈平安敢说自己还算比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历经苦难,以煊赫战功作为立身之本,这种人身居高位,故而极为坚韧,心如磐石,心境早已类似大修士的问道之心,说不定崔瀺、宋长镜其实内心都对苏高山敬重几分。

可是到底是一场辛苦耕耘,却劳而无获,当然还是会有失望。

这一点,与出现在鹘落山的章靥,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想要去摸养剑葫,喝口酒,才记起已经给马笃宜拿去挂在了腰间,便坐回桌旁,想了想,干脆拿出那位书癫子县尉的墨宝,将字帖一幅幅摊开,欣赏起来,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气贯之,酣畅淋漓,无拘无束。

这与武夫出拳何异?神采动人,回旋进退,莫不合道。

这与剑仙出剑又有何异?世间道理总会有些相通之处。

各幅字帖上,钤印有那位年轻县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极少一帖双印。

其中一幅字帖,内容口气极大,“若持我帖临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帖夜间游,好教鬼神无遁形”,就相邻钤印着两方印章,“幼蛟气壮”“瘦龙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连往字帖上啪啪啪盖下了三枚印章。

当时年轻县尉的动作,让陈平安尤为印象深刻——脸上还神采飞扬如书家谪仙人,哈哈大笑轻王侯:“遇一傻儿以仙家酒酿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别为“开元”“常熟”“墨池仙人”。

陈平安一一收起。以后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来,将来不管谁开口,给多高的价格,都不卖,要当传家宝传下去!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便情不自禁,满脸笑意。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双手笼袖,一直转头望向窗外的壮阔江景,不知不觉,心胸也随之开阔起来。

曾经有一句从书中摘抄,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诗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小小的一枚竹简,却承载着那么大的意境。

齐先生,在倒悬山我还做不到的事情,努力之后,我如今可能已经做到了。

曾掖和马笃宜回来后,曾掖兴致颇高,说真见着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爷,簪花绣衣,特别和蔼,还专程亲自带着他们逛荡了一圈水神庙。

马笃宜却翻了个白眼,说那老头的眼神让人不舒服,色眯眯的,看她腰间养剑葫的时候,也没少看她的腰。

陈平安对此不好多说什么。

春花江是梅釉国第一大江水,梅釉国又向来尊崇水神,作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简单。

其实山水神祇,陈平安已经见过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当年算半个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后来出现在顾璨父亲身边的那位绣花江水神武将,桐叶洲那边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争的一双死对头神灵,打得山动水摇晃,当然还有黄庭国紫阳府内,遇到的那个让陈平安倍感头大的白鹄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头落魄山那边,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御江水神,如今关系如何。

魏檗和朱敛寄来青峡岛的飞剑传讯,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过都说得不多,只说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得了一块太平无事牌,又亲自登门拜访了一趟龙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为其接风洗尘,最后在小镇又请这位水神喝了顿送行酒。

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不再怎么提及这个重情重义的好兄弟了。

陈平安有些担心,只是凭借信上的只言片语,不好与青衣小童随便叮嘱什么。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种近乎幼稚的江湖义气,其实陈平安从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贵的地方。

傻一点,总比精明得半点不聪明,要好太多。

至少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这一点很重要,至关重要。

因为这是陈平安的小天地,规矩由他来定,陈平安自己的个人喜恶,就像是观道观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爷”。

在圈定范围之外,诸多为人处世的精明和人人争先的大道不同,陈平安也认,甚至谈不上不喜欢,反而也觉得可取颇多,例如坐拥老龙城外一整条百里长街的孙嘉树,这位年纪轻轻的孙氏家主,就已经不只是精明了,而是有着独到的处世智慧,可最后陈平安与孙嘉树只能分道扬镳,不过,乘坐渡船离开老龙城之时,陈平安对孙嘉树的观感,已经更深一层。

一样米何止是养百样人。

愿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于钻牛角尖。

又要多知道些别人与自己的不同之处,才会知道别人到底是为何活得好,为何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转千回。

如同年轻县尉的那些草书字帖,潦草癫狂到让曾掖乍一看,简直就是一个字都认不出,可其实落到根柢,还不是一个个字?

观字,欣赏书法神迹,可以我不认识字、字不认识我,粗略看个气势就行了,不看也无所谓,但是当人人身处这个复杂世界,你不认识这个世界的种种规矩和约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层也最容易让人忽视的规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这与善恶无关,大道无私,四季流转,光阴流逝,由不得谁遭受苦难之后,念叨一句“早知当初”。

陈平安有些忧心,那个背着金色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说过要搬迁去往另外一座天下,岂不是说藕花福地也要一并带往青冥天下?

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和曹晴朗,怎么办?

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福地光阴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会不会下一次陈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种秋也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国青史上得了个大美谥号的古人?

那么曹晴朗呢?

对于曹晴朗那个心善的孩子,陈平安一直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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