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打开一直在微微颤动的小木匣,陈平安收取了一把来自青峡岛的传讯飞剑,密信上说宫柳岛刘老成得知陈平安已经身在石毫国后,就捎话给了青峡岛,就一句话,“回头来我宫柳岛细谈价钱”。

陈平安攥紧一枚雪花钱,灵气如水滴滴入木匣其中的一条剑槽,再按下木匣一处巧妙机关,那把青峡岛飞剑掠出木匣剑槽,一闪而逝,返回书简湖。

曾掖看得目不转睛。当年在茅月岛那座简陋剑房,他还打过杂,可是这种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小剑冢,还是第一次目睹,真是妙不可言。

马笃宜一样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收起木匣入袖,呵手吐气。

飞剑传来的是个很大的好消息。

如他自己对曾掖所说,世间万事难,万事又有开头难,第一步跨不跨得出去,站不站得稳当,至关重要。

陈平安与本该是仇人的刘志茂和无缘无故的粒粟岛大骊谍子谭元仪,三者结盟,又跑去宫柳岛,亲身涉险,跟刘老成打交道,以及借着此次前来石毫国各地“一一补错”的机会,更多了解石毫国的国势,自然是有所求。

陈平安当初在青峡岛山门附近的屋内,与顾璨娘亲有过一次对话,只是妇人那会儿也未必听得进去,许多陈平安看似轻描淡写说出口的话语,她多半不会深思,甚至说不定都不会当真。

她的心性其实并不复杂,在突然变天了的书简湖,希望陈平安能够念旧情,为他们娘俩保个平安,别辜负了“平安”这么个名字。

其中有几句话,就涉及“将来的书简湖,可能会不一样”。

妇人未必深究。陈平安却早已在做。

陈平安要步步为营,应了刘老成在渡船上说的那两句半真半假玩笑话:“无所不用其极”,“好大的野心”。

因为刘老成已经察觉到端倪,猜出陈平安想要真正从根子上改变书简湖的规矩。

假物借势,尽力而为。

陈平安先不去谈人之善恶,只是在做一件事情,将所有人当成棋子,尽可能画出属于自己的更大一块棋形,由棋子到棋形,再到棋势。

他希望在未来书简湖的大规矩之中,自己最少可以参与其中,去制定规矩。

所以刘老成当时询问陈平安,是不是跟骊珠洞天的齐先生学的棋。

即是此理。

双方言语之间,其实一直是在较劲拔河。

其中的暗流涌动,钩心斗角,正如在棋盘之上,寻找对方的勺子,下无理手,下神仙手,都是各自的讲究。

面对宫柳岛上五境修士刘老成,甚至是面对元婴刘志茂,陈平安其实是靠拳头说话。

一旦越界,误入大道之争,阻拦其中任何一人的道路,都无异于自寻死路,既然境界如此悬殊,别说是嘴上讲理不管用,所谓的拳头讲理更是找死,陈平安又有所求,怎么办?

那就只能在“修心”一事上下死功夫,小心翼翼揣测所有无形中的潜在棋子的分量,他们各自的诉求、底线、秉性和规矩。

如果可能的话,逃难到书简湖的皇子韩靖灵,边军大将之子黄鹤,甚至是裹挟大势在一身的大骊武将苏高山,陈平安都要尝试着与他们做一做买卖。

难就难在,比起为了求一个心安的种种补错,这局为了那些阴物鬼魅完成各自心愿,陈平安当下秘密筹划的棋,更加艰辛。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尝试着以棋手身份,去打造一副棋盘,关键是一步都不能错,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这等于陈平安下出一个最大的勺子。

至于前者,让不愿知错的顾璨止错,自己接着来补错,陈平安除了耗神耗力耗钱之外,其实已经不会输更多,因此反而没有那么如履薄冰。

但是之所以极其擅长隐藏情绪的陈平安,先前竟让曾掖都察觉到他心境的微妙起伏,是因为陈平安在为苏心斋他们送行之后,又有一个更大的仿佛无解的失望,萦绕在心扉间,怎么都挥之不去。

一场场送行之后,陈平安的那种失望,来源于他突然发现一件事,一本本账本上,那些个枉死之人的一个个名字当中,让他真正最感到愧疚的那些,比如一直对黄篱山和恩师念念不忘的苏心斋,毅然决然放下了执念,选择彻底离开了人间。

反而是许多陈平安起先心中愧疚程度,不如苏心斋的某些阴物,诉求更多,会有狮子大开口的遗愿,会有人鬼皆常情的贪恋,更有死后皆犹然怨恨更深的许多许多阴物,都暂住在那座“下狱”阎王殿、仿制琉璃阁当中。

其实之前陈平安在下定决心之后,就已经谈不上太多的愧疚,可是苏心斋他们,又让陈平安重新愧疚起来,甚至比最开始的时候,还要更多、更重。

那种感觉,不是先前在略显阴暗的青峡岛屋子里的感觉。

当时尚未请出所有阴魂,只要看一眼桌上的“下狱”阎王殿,陈平安在闭眼休憩片刻或是上床入睡之前,就像是心扉柴门外,有无数冤魂厉鬼的那种鬼哭狼嚎,在使劲敲门,大声喊冤、咒骂。

那种感觉,一样萦绕在心扉柴门之外,没有任何埋怨,没有半点谩骂,却像是在轻轻敲门之后,只是说了一句离别言语:“陈先生,我走啦。”

此时此刻。

陈平安骤然间一夹马腹,加速向前,出了泥泞不堪的官道,绕路去往一座小山丘。

驱马上丘垄,高低路不平。

陈平安勒缰停马于丘垄之顶。

曾掖想要拍马跟上,却被马笃宜拦阻下来。

陈平安茫然四顾。腰间有养剑葫和刀剑错,还可以纵马江湖风雪中。

其实呢?孑然一身,无所依倚。

马笃宜和曾掖在丘垄脚下停马许久,迟迟看不到陈平安拨转马头的迹象。

先前拦阻曾掖上去的马笃宜都有些着急了,反而是曾掖依旧耐着性子,不急不躁。

马笃宜最见不得曾掖这种“傻人有傻福”和“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气笑道:“你个没心没肺的,吃饱喝足就万事不愁。”

曾掖只是个胆小嘴笨的木讷少年,就没敢还嘴,而且关键是他自己都没觉得马姑娘说错了。

马笃宜正要接着数落,就见陈平安骑马下坡。

在马笃宜和曾掖眼中,好像这位陈先生的神色不太一样了。

不再心事重重,反而阴霾散尽,还有些高兴?

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微笑道:“继续赶路。”

三骑一路蜿蜒北上。

路途积雪深重,化雪极慢,山山水水,几乎不见半点绿意,不过终于有了些和煦日头。

这一路曾掖见闻颇多。

见到了传说中的大骊边关斥候,弓刀旧甲,一位位骑卒脸上既没有骄横神色,身上也无半点腾腾杀气,如冰下河水,缓缓无声。

大骊斥候只是稍稍打量了他们三人,就呼啸而过,让胆子提到嗓子眼的高大少年,等到那队斥候远去数十步外,才敢正常呼吸。

还见到了成群仓皇南下的豪门车队,连绵不绝。从扈从到车夫,以及偶尔掀开窗帘窥视路旁三骑的面孔,人人自危。

陈平安停马路旁,等到车队远去,才继续赶路。

在路上看到了一只滚落在地的小箱子,陈平安翻身下马,打开箱子一看,里边装着古籍,随手翻开其中一本,钤印有几枚藏书印,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字体,不同的读书人。


  请收藏:https://bmpbook.com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