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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笃宜想了一想,也对,便狠狠瞪了一眼曾掖。

曾掖有些哀怨。

马笃宜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开口说话。

陈平安问道:“是想问要不要收拢那些骑卒的魂魄?”

马笃宜有些心虚,嚅嗫道:“我倒是觉得完全没必要,但是……”

陈平安笑道:“但是觉得我这个人脑子拎不清,总是喜欢做些绕来绕去的怪事,对吧?”

有些话说得出口,就意味着没有压在心头,这是好事情。

马笃宜心情大好,便有了些笑容。

陈平安说道:“其实只要拎住了线头线尾,哪怕暂时是一团乱麻的处境,都不用怕,慢慢来就是了。”

马笃宜喜欢较劲的脾气又来了,问道:“那陈先生还说咱们速速纵马远去百余里?怎么就不慢慢来了?”

陈平安倒出一粒水殿秘藏丹药,喝了口酒,一起咽下,颇为无奈,也没反驳什么。

马笃宜自顾自笑了起来。

曾掖摇摇头,女人,唉。

三骑纵马风雪中。

风雪险阻,三骑一路往石毫国腹地而去。

不少兵家必争之地的高大城池,都已是满目疮痍的光景,反而是乡野地界,大多侥幸得以躲过兵灾。

可是流民逃难四方,背井离乡,却又碰上了今年入冬后的接连三场大雪,各地官路旁,多是冻死的干瘦尸骨,青壮妇孺皆有。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走过不少郡县,往北越是临近石毫国中部,死人就越多。

已经可以看到更多的兵马,有些是溃败南撤的石毫国散兵游勇,有些武卒铠甲崭新鲜亮,一眼看去,有模有样。

曾掖会觉得那些赶赴北方战场的石毫国将士,说不定可以与大骊铁骑一战。

但是陈平安却很清楚,一旦打仗,这些披挂着从各地武库当中新搬出的甲胄,手持尘封多年依旧如新器械的武卒,会死得很快,只有少数幸运儿,才有机会从“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新卒,一步步变成“知道怎么活下去”的老卒。

在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当中,陈平安亲眼见证过多场决定四国国运的惨烈战事。

在浩然天下,陈平安也亲眼见识过大骊南境边军斥候的军容,见微知着,就会明白为何大骊边军有“垄上健儿”的称号,因为都是丘垄上的尸骨堆里,最后活下来的百战老卒。

兴许大骊近百年以来,一个二十岁的年轻边卒,打过的仗,见过的死人,比石毫国这边四五十岁的实权武将还要多。

陈平安其实想得更远一些。

石毫国作为朱荧王朝藩属之一,不提黄鹤、韩靖灵之流,只说这个藩属国的绝大多数,就像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皇子韩靖信,都敢亲自搏杀拥有两名随军修士的大骊斥候,阴物魏将军出身的北境边军,更是全军覆没,石毫国皇帝仍是竭力从各处边关抽调兵马,死死堵在大骊南下的道路上,如今京城被困,依旧是死守到底的架势。

为什么石毫国愿意如此行事,不惜拿那么多的性命去当拦路石,也要稍稍阻滞苏高山的大骊铁骑?

文人在书上说,冬宜密雪,有玉碎声。

陈平安举目远望,路也雪,山也雪,就像老天爷往人间压了一副重担子。

陈平安叹息一声,只是一想到那夜灵官庙内的铁甲铮铮,又稍稍释然。

这一路北行,马笃宜还好,当过谱牒仙师,也当过正儿八经的书简湖野修,悲恸自然难免,可是不至于太过震惊,但见多了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日复一日,就连一开始会经常默默流泪的曾掖,都有些麻木了。

在此期间,曾掖一次次被男子阴物附身,有些完成了遗愿,有些唯有遗憾,故国故乡,早已物是人非。

而寄居在狐皮美人符纸的女子阴物,一位位离开人间,比如苏心斋。

又会有新的女子阴物不断凭借符纸,行走人间,一张张符纸就像一座座客栈,一座座渡口,来来去去,有悲喜交加的重逢,有阴阳相隔的告别,按照她们自己的选择,言语之间,有真相,有隐瞒。

马笃宜心善,曾掖纯朴,无论人鬼,都不像是真正的书简湖修士,所以当途经一座郡城,陈平安说要出钱找当地人帮忙开设粥铺和药铺,做完这件事情,他们再继续动身的时候,马笃宜和曾掖都尤为开心。

这天陈平安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登门拜访郡守官邸。

陈平安便取出了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悬挂在刀剑错的另外一侧腰间,马笃宜头戴帷帽,遮掩容颜,还很多余地穿上了件厚实棉衣,就连狐皮美人的婀娜身段都一并遮掩了。

畅通无阻。

本地郡守是位几乎看不见眼睛的肥胖老人,在官场上,喜欢见人就笑,一笑起来,就更见不着眼睛了。

这一年来郡守的日子过得半点不安生,兵荒马乱的,除了向距离郡城最近的一座仙家洞府,重金聘请了位仙师下山护卫,病急乱投医之下,还拉拢了两位来路不明的修道之人,说难听点,就是以前不太瞧得上眼的下五境山泽野修,那位同样是下五境的谱牒仙师,一气之下,差点直接返回山上,郡守好说歹说,又将每月俸禄加了三枚雪花钱,这才好不容易留住那位不愿与野修为伍的山上神仙。

郡守正肉疼且心疼,陈平安一登门,郡守立即就觉得每月三枚雪花钱的额外开销,物有所值,因为这位谱牒仙师,不愧是野修没法比的真正神仙,一上手,就是“很开门”的宝贝物件,绝对是那行家所谓的一眼货。

郡守辨认出了那块比天大的青峡岛头等供奉玉牌,于是战战兢兢,差点没给这位来自书简湖的年轻神仙跪地磕头。

接下来,这位自称姓陈的供奉老爷,说要在郡城内开设粥铺和药铺,救济百姓,钱他来掏,但是麻烦官府这边出人出力,钱也还是要算的。

当时马笃宜和曾掖,都见到了老郡守的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真不算小,应该是觉得匪夷所思。

老郡守身边那位之前请的谱牒仙师好不到哪里去。

一个出身书简湖里的大善人,可不就是大妖开辟府邸自称仙师差不多吗?

倒是两位看似恭敬怯懦的山泽野修,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此后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怪上加怪,姓陈的年轻供奉让老郡守请来了官署内精于户籍赋税、商贾术数的一拨官员胥吏,大伙儿一起坐下来,开始仔细商议细节,如今市井米价、药价如何,官府粮仓储存数目,本地寒苦百姓与流民的大致人数,粥铺和药铺的选址,郡城衙门这边能够抽调、派遣出多少不会耽误公务的闲余人手,诸如此类,一个个环节都仔细推敲过去,让那拨衙署老油子一个个如临大敌。

议事完毕,官员胥吏纷纷四散出去,郡守官署这边当晚就开工忙碌起来。

陈平安三位就住在衙署后院,当时马笃宜和曾掖都还留在陈平安屋内,难得闲聊。

因为迟钝如曾掖,有些想不明白,陈先生分明已经在一步步做着他想要做的事情了,虽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坎坷和不圆满,也会有一次次的无功而返,哪怕是一些小的遗愿无法达成,可终究还是有不少现身石毫国的阴物鬼魅都跟苏姑娘那样,走得不那么遗憾了。

照理说,陈先生的心境,应该是越来越轻松才对。

可是并非如此。

所以曾掖和马笃宜就会在不打搅陈先生想事情的前提下,陪着坐坐,多是曾掖与马笃宜攀扯瞎聊,陈先生倒也从不会觉得厌烦,就是不太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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