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掖猛然抬起头,哽咽道:“可是我资质差。”
陈平安沉声道:“曾掖,在你没有付出远远超乎常人的努力之前,你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天赋不好,资质差!这种话,你跟别人说一千遍一万遍,我都不管你,但是在我这里,你只要还想跟着我修道,那就只能说一次!”
曾掖怔怔出神。
陈平安率先挪步,对曾掖说了最后一番话:“我在山门口那边等你。在那之前,我会去跟黄篱山修士道别,你就不用跟着了,你可以一个人留在这边。有些心里话,要不要说出口,无所谓,能不能真正长久记在心头,那才是你有多喜欢苏姑娘的证明。但是说句你当下可能不太愿意听的言语,就算你几个月,或是几年后,喜欢上了别的姑娘,我也不会因此而看轻你曾掖,但是如果……如果你能够始终记住苏姑娘,我一定会高看你曾掖!”
陈平安将曾掖一个人晾在那边,独自返回,去跟黄篱山修士致谢告别。
然后缓缓下山,坐在山门处的底部台阶上。
转头望去,一位高大少年正在奔跑下山。
在石毫国州城权贵扎堆的松鹤街上,有一座门槛极高的马氏府邸,本就是一等一的郡望大族,后来又因为生了个比皇亲国戚还要金枝玉叶的好女儿,使得家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偌大一座州城内,极有声望,便是那位一向清高倨傲的刺史大人,逢年过节,都会主动派人去马氏府邸拜访。
年关时分,这天清晨,马蹄阵阵,回响在青石板大街上,有三骑早早入城来到这条松鹤街。
由于战火已经蔓延到只隔着一个州的石毫国中部地带,今年的年关,松鹤街不再如往年那么喜气洋洋,年味十足。
三骑纷纷下马。
一位神色萎靡的年轻男子,身穿一件青色棉袍,却学那游侠悬佩刀剑。
身边两位牵马的男女,女子身姿曼妙,可惜头戴帷帽,遮掩了容颜,还有一位背负竹箱的健硕少年。
门房是位穿着不输郡县豪绅的中年男子,打着哈欠,斜眼看着那位为首的外乡人,有些不耐烦,只是当听说此人来自书简湖青峡岛后,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无,立即低头哈腰,说仙师稍等片刻,他这就去与家主禀报。
那位门房快步跑去,不忘回头笑着恳请那位年轻仙师莫要着急,他一定快去快回。
府邸广阔,约莫半炷香后,大汗淋漓的门房与一位双鬓霜白的清瘦儒雅男人一起急匆匆赶来。
两人身后,步伐不急不缓却半点不慢的老人,家塾先生模样。
帷帽之下的女子,早已热泪盈眶,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开口说话。
陈平安掏出那块玉牌,那位老先生接过手,正反两面,皆仔细端详一番,毕恭毕敬递还给陈平安,轻声道:“不知供奉仙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马氏家主按捺下心中惊喜和敬畏,赶紧邀请远道而来的青峡岛一行三人,进入自家府邸。
马氏家主原本还想要大开仪门,以示诚意,被那个年轻仙师婉言拒绝了。
陈平安按照与这座马氏府邸当年那位光耀门楣的嫡女,早早商量好的那套措辞,与这位年近半百却保养得体的家主开门见山道:“马笃宜在书简湖,最早本是松风岛修士,投在一个名叫邵洞天的老修士门下,根本无望大道,后来马笃宜另有机缘,真正得以在修行一事上登堂入室,有幸与我同脉,如今算是我的师侄辈,所以我此次出门游历,就专程前来你们马氏府邸看看。”
这番话,身为客人,其实说得很不客气,居高临下,很符合一位书简湖修士的语气,也符合石毫国顶尖谱牒仙师的山上风范。
但是马氏家主也好,那位家族供奉也罢,反而觉得如此才对,不然还真要立马掂量掂量这位年轻人的供奉身份,是不是作假,眼见着马氏如今岌岌可危,便坑骗到了自家头上。
要是如此那最多就好吃好喝,殷勤伺候一顿,就赶紧送神出门,免得节外生枝。
毕竟如今马氏需要的,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不是什么不痛不痒的锦上添花。
虽然还是对年轻人所谓的青峡岛供奉身份,将信将疑,可到底是相信的成分更多些了,于是客气话就愈发客气,近乎谄媚。
反正客气话一箩筐,不耗一枚银钱。
马氏能够有今天的家底,可不只是靠祖祖辈辈、子子孙孙读那圣贤书读出来的。
唯一的麻烦,就是马氏这几十年间,太风光,太过左右逢源,什么钱都想挣,结果挣出了天大麻烦。
马氏倒是不怕花银子摆平麻烦,怕就怕花了大笔银子,买来的,不是什么破财消灾的保命符,而是一张催命符。
若这位年轻仙师,真是马笃宜的新师叔,那真是万事大吉!
如今的石毫国,从京城到地方,沸沸扬扬,一位分量足够的神仙修士,说话比六部衙门的那拨可怜大佬,还要管用!
进了府邸大堂,陈平安依然言语简明扼要,说马笃宜与他关系不错,如果马氏有难,可以尽量帮点小忙,如果家业稳当,那就看看家族有无适合修道的好苗子,万一真有这等福缘,至于到时候是将那棵好苗子送往书简湖修行,还是留下一笔神仙钱,两者皆可。
三天后,三骑出城。
始终头戴帷帽的女子,回望一眼州城城墙,眼神复杂。
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峡岛年轻供奉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后,得以安稳度过。
一位勉强拥有练气士四五境资质的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门下,开始修道。
不是那种记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门明白无误地记录在册。
这就意味着那个孩童的家族有一笔源源不断的神仙钱,能够每年进入他师父的口袋,当然不会全部拿来给孩子为修道铺路,可不管如何,那个孩子都等于没有了后顾之忧,多多少少,会拿到手一部分属于他自己的真正实惠。
陈平安坐在马背上,没有说话。
便是曾掖这么个在人情世故上不太开窍的少年,在马氏府邸这几天,都看出了从马氏家主,到那位妇人,对于早就离开身边的女儿马笃宜,没了什么情分,言语之中,小心翼翼问这问那,问马笃宜的师门渊源,问马笃宜的修为境界,旁敲侧击询问年轻供奉有无道侣……总之,关于马笃宜如何从松风岛修士变成了青峡岛修士,夫妇二人也就蜻蜓点水,问过一两句,就像一种酒桌上、官场上的应酬,有些场面话,得说上一说,问与答,其实都不重要,不然吃相就会难看,仅此而已。
父女、母女之情疏远的原因,也许是马笃宜离家太多年,在松风岛修行不顺,让老祖师大失所望,至死才五境修士,一直无法离开书简湖返乡探亲,于是双方距离太远;也许是父母觉得与女儿变得身份悬殊了;也许是家族子嗣香火兴旺,承欢膝下的子女,自然会比“远嫁”出去的女儿,更讨长辈欢喜……原因可以有千百种,可事实只有一个。
在这会儿,外人说的任何言语,都只会是在心坎上动刀子,说一个字就痛一个字。
所以陈平安在一次停马间隙,以眼神暗示曾掖,让这位忍不住打算开口安慰几句的质朴少年,不要说什么。
陈平安没有收起马笃宜所寄居的那张狐皮美人符纸,由着她骑马散心,跟随他们去往下一处。
过了两天,曾掖开始有了眼神变化,而容貌、嗓音则毫无异样。不过人之眼眸,是相貌灵性集聚所在,很容易影响到别人对整个面相的观感。
马笃宜终于不再失魂落魄,大概是觉得曾掖当下的状况,比较有意思。
那是一个青峡岛杂役阴魂,开始附身曾掖了,与寻常山泽野修擅长的“请神上身”“开门揖灵”,还是不太一样。
至于其中的真正门道,马笃宜当然看不出深浅。
临近一座乡野村庄。
见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衣裳素洁,哪怕有些缝补,仍然不会给人破败之感。
她正从溪畔捣衣而返,挽着一只大竹篮,步履蹒跚。
这对于一位上了年纪的乡野老妪而言,并不容易。
人生世事多磨砺,穷人想要把苦日子过得像个有钱人,是比登天之难;想要过得自在从容,更难。
“曾掖”翻身下马,踉跄前奔,跑到老妪身边,扑通跪地,只是磕头,砰砰作响。
老妪一脸茫然,赶紧放下竹篮,顾不得刚刚清洗出来的衣衫会沾染地上泥浆,蹲下身,有些吃力,一边想要将这位陌生少年搀扶起来,一边以陈平安与马笃宜都听不懂的乡音着急询问:“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当天夜里,老妪屋舍里,多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里边其实住着一位男人。桌上放着一位离去之人留下的一堆神仙钱,灵气足够他维持二十年。
为老妪送终,尽量让老妪颐养天年,还是可以的。
在客人远行后,老妪与这位离乡太多年的“孙儿”,相互握着手,对坐而泣。
乡野小路上,依旧是三骑离开。
曾掖还有些神魂摇荡,必须缓缓呼吸吐纳。
马笃宜突然开口道:“老妪是个好人,可得知真相那会儿,还是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的,以命偿命,道理是对的,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觉得应该这么说,这么说才对。”
马笃宜突然冷哼一声,满脸懊恼道:“你瞧瞧,一位乡野老妪,都比我那狠心的爹娘念旧!”
陈平安转头笑道:“气死了吧?不然回去州城,我帮你要回那笔神仙钱,再帮你骂你爹娘一顿?老规矩,你来斟酌文字,我来开口说话。”
优哉游哉骑在马背上的马笃宜,朝那个账房先生“呸”了一声道:“休想!果然是个猪油蒙心的账房先生,就想着能挣一点是一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马笃宜突然笑道:“知道为啥我爹娘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吗?因为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产婆言之凿凿,说肯定是个大胖儿子,结果我生下来后,守在门外的爹一听说是个闺女,立即傻眼了,气得直跺脚,甩手走了,只是最后还是气呼呼地回来了。我娘亲当年经常对我说,你爹啊,见着了你第一眼,看着粉雕玉琢的,一点不像寻常那些丑兮兮的孩子,长得特别好看,立刻就乐开怀喽。对了,知道为啥叫‘笃宜’吗?问你话呢,陈大先生!”
陈平安笑了笑,摇头。
马笃宜像那自己年幼时厌烦至极的家塾老夫子一般,摇头晃脑,道:“天资既高,辅以笃学,其独步大道,宜哉!”
陈平安问道:“不是‘独步当世’吗?”
马笃宜捧腹大笑道:“好嘛,陈夫子,给我揪出狐狸尾巴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行行行,就你聪明。”
马笃宜转过头,柔声问道:“陈先生,对我们这样好,为了什么呢?”
陈平安松开马缰绳,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马笃宜痴痴地看着那张消瘦的脸颊,无关男女情爱,就是瞧着有些心酸,一时间竟连自己那份萦绕心扉的伤心,都给压了下去。
只见那棉袍先生收回手,一拍掌道:“有答案了!”
马笃宜一脸好奇。
账房先生这一刻,难得如此眉开眼笑,大声道:“宜哉!就是宜哉嘛!”
马笃宜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嘴上却说:“什么狗屁答案。”
陈平安双手笼袖,道:“再发牢骚,小心把你收起来。”
马笃宜可半点不怕,浑然不当一回事,问:“下一处,是哪儿?”
陈平安笑了笑,眯眼远眺,轻声呢喃:“反正都在人间。”
马笃宜蓦然高声道:“宜哉!”
陈平安笑着附和道:“善。”
马蹄远去,离开了那鸡鸣犬吠的乡野村落。
今年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鹅毛大雪,不期而至。
风雪夜深。
早已远离村庄。
马笃宜是那阴物,丝毫不惧大雪,还有闲情逸致,朗诵名家诗词,说那“大雪如飞鸥,转盼已见平檐沟。村深出门风裂面……”。
陈平安骑在马背上,多次环首四顾,试图寻找能够躲避风雪的栖身之所,忍不住颤声埋怨道:“哪里是风裂面,分明是要冻死个人……”
马笃宜笑嘻嘻问道:“陈夫子,这会儿,还宜哉不宜哉了?”
陈平安没搭理她,从坐在马背上变成站在马背之上,尽量远望四周。片刻之后,终于发现远方某处,依稀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三骑这段路程,属于原路折返。
先前一路所见景象,陈平安默记在心,本不该有此光亮才对。
就在陈平安打算挨着风雪如刀割的酷寒,继续赶路,绕开那些依稀灯火之时,却发现那点点亮光似乎在缓缓偏移,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灯火与三骑,会在道路前方汇聚。
陈平安反而安下心来,这种天气,能够盯上自己的,并且相隔如此之远,还可以伺机而动,多半不是什么劫匪草寇,可若真是山泽野修,或是精怪鬼魅,倒也省心了。
天大地大,有些时候,活命都未必容易,唯独找死最容易。
马笃宜有些担心,她终于察觉到远处的异象,轻声问道:“陈先生,咱们要不要绕道而行?”
陈平安淡然道:“不用。”
马笃宜愣了一下。
离开书简湖后,大概是习惯了那个最好说话的账房先生,直到这一刻,马笃宜才记起,其实这位陈先生,只要他自己觉得不用好说话的时候,那就真要比谁都不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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