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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晚隋右边就闭关悟剑,一天两夜,不曾离开屋子。

如今隋右边去了桐叶洲,要去那座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洲仙家领袖的玉圭宗,转为一名剑修。

魏羡跟着崔东山跑了。卢白象要独自一人游历山河。就只剩下他朱敛选择跟在了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在狮子园那边两次出手,一次针对作祟妖物,一次对付李宝箴,朱敛其实并未觉得太过出彩。

反而是陈平安与李宝瓶的一番谈话,让朱敛反复咀嚼,由衷佩服。

李宝箴、李宝瓶、李希圣、福禄街李氏,四者之间,以血缘关系牵连,而陈平安虽然被李宝瓶称呼为小师叔,可到底是一个外人。

陈平安要如何处置李宝箴,极其复杂,要想奢望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伤李宝瓶的心,更难,几乎是一个做什么都“无错”,却也“不对”的死局。

若是陈平安隐瞒此事,或是简单说明狮子园与李宝箴相逢的情况,李宝瓶当下肯定不会有问题,与陈平安相处依旧如初。

可一旦哪天陈平安打杀了自寻死路的李宝箴,即便陈平安完完全全占着理,李宝瓶也懂道理,可这与小姑娘内心深处伤不伤心,关系不大。

这就是症结。

于是就有了那番对话。

朱敛缓缓而行,自言自语道:“这才是人心上的剑术,切割极准。”

何谓切割?

陈平安先放过李宝箴一次,是守约,完成了对李希圣的承诺,本质上类似守法。

又以李宝箴身上家族祖传之物,与李宝瓶和整个福禄街李氏做了一场“典当”,是情理,是人之常情。

这就将李宝箴从整个福禄街李氏家族单独切割出来,如同崔东山一手飞剑,画地为牢的雷池秘术,将李宝箴单独拘束在其中。

李宝箴是李宝箴,李宝瓶和李希圣背后的李氏家族,是将李宝箴摘出后的李氏家族。

陈平安做了一场圈画和界定,以及在悄无声息之间,给李宝瓶指出了一条心路轨迹,提供了一种“谁都无错,到时候生死谁都可以自负”的豁达可能性。

以后回头再看,就算陈平安和李宝箴分出生死,李宝瓶就算依旧伤心,也绝不会从一个极端转入另外一个极端。

这就是那位荀姓老人所谓的剑术。

陈平安的出剑,恰好无比契合此道,是一场人心上的微妙拔河。

所以那一天,陈平安同样在药铺后院观棋,同样听到了荀姓老人字字千金的金玉良言,但是朱敛敢断言,隋右边哪怕闭关悟剑一天两夜,学剑的天资再好,都未必比得上陈平安的得其真意。

人人脚下大道有远近之分,却也有高低之别啊。

还记得李宝瓶教给裴钱的两句话:

背竹箱,穿草鞋,百万拳,翩翩少年最从容。背仙剑,穿白袍,千万里,人间最好小师叔。

朱敛喃喃自语:“小宝瓶你的小师叔,虽然如今还不是剑修,可那剑仙心性,应该已经有了雏形吧?”

朱敛突然停下脚步,看向通往小院的小路尽头,眯眼望去。那边出现了一位雪白麋鹿相伴的年迈儒士。

酒楼内外依旧喧闹。

大隋王朝素来富饶,老百姓愿意花钱,也敢于花钱,毕竟坐龙椅的弋阳高氏,在这数百年间,打造了一个无比安稳的太平盛世。

二楼窗口那边,茅小冬望向窗外,对身后的陈平安提醒道:“记得护住自己,不用担心我。”

九境金丹境剑修,龙门境兵家修士,龙门境阵师,远游境武夫,金身境武夫。

五名刺客,不管身份,无论立场,总之都齐聚在了一起,就隐匿在这栋酒楼方圆千丈之内。

这种阵仗,别说是追剿围杀一名剑修之外的元婴境地仙,恐怕玉璞境修士,都可杀。

陈平安想起彩衣国城隍阁那场降妖除魔,那个手腕脚踝系有铃铛的少女,当时两人萍水相逢,身为郡守之女的她,虽然修为不高,但是每次出手帮忙,都恰到好处,让陈平安对她观感很好。

之后游历两洲外加一座倒悬山,从来都是他陈平安独自与强者捉对厮杀,即便有画卷四人相伴后,一锤定音之人,仍是他陈平安。

这次在大隋京城,变成了他陈平安只需要站在茅小冬身后,这种局面,让陈平安有些陌生。

不过心底,还是有些遗憾,毕竟不是在“头顶有位老天爷以天道压人”的藕花福地,重返浩然天下,他陈平安如今修为仍是太低。

茅小冬笑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岁数,要还是个没出息的元婴境修士,看我不替先生骂死你。”

陈平安无奈,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以心声告诉飞剑初一和十五,随时准备应对刺客的出现。

法袍金醴的那两只大袖内,右手指尖拈有一张以防偷袭的缩地方寸符,左手则是那张用以抵御强敌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茅小冬放心不少。小师弟那么远的江湖路,没白走。

茅小冬突然在陈平安心湖上响起嗓音,问道:“之前有没有过走在光阴长河之畔的经历?比起先前在文庙感受浩然正气的镇压,更加难受。”

陈平安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回答道:“走过两次,第一次尚未习武,在骊珠洞天小镇走过。第二次在藕花福地,被观道观的老观主拉着,大概看过至少两百余年的光阴流水,而且经常顺序颠倒,来回交错,所以我那会儿虽然已经是五境武夫,仍是觉得异常难熬,跟当初在落魄山给人喂拳比,滋味半点不差。”

茅小冬笑问道:“之前在书斋你我闲聊游历经过,怎么不早说,这么值得炫耀的壮举,不拿出来与人说道说道,等于苦头白吃了。就算是我这么个元婴境修士,在成为山崖书院的坐镇之人前,都不曾领略过光阴长河的风光,那可是玉璞境修士才能接触到的画卷。”

陈平安灵光乍现,一语道破天机:“茅山长真有搬山神通,暂时将此处作为一座书院小天地?!”

茅小冬点头道:“对喽,这几年借着庇护小宝瓶,在大隋京城四处行走,瞒天过海,就是做成了这件秘事。肩上挑着一座书院的文脉香火,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

茅小冬气笑道:“你连一声茅师兄都没喊过,我要你理解?”

陈平安自认理亏,不再说话。

茅小冬一手负后,一手抬臂,以手指做笔,转瞬间就写了“山崖书院”四字,每一笔落成,便有金光从指间流淌而出,并不散去。

写完之后,茅小冬一抖袖子,微笑道:“天地四方!”

四个金色文字便向四方一闪而逝。

茅小冬转头道:“坐着喝酒便是。”

话音刚落,茅小冬已经消失不见。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铭刻在心的熟悉感觉,如江水汹涌而至,陈平安仿佛一个不擅游泳的人,瞬间置身于水底。

天地寂静。酒楼上下再无半点动静声响。

那名龙门境阵师正在偷偷摸摸“排兵布阵”,当一身灵气骤然凝滞、运转不畅之际,他猛然抬头,只见路上行人静止不动,眼角余光中的天空飞鸟,只只悬停。

这名阵师顾不得会被山崖书院茅小冬发现踪迹,立即不再遮掩,气机磅礴倾泻而出,手指间拈住一张金色符箓,正要有所动作,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那人笑道:“你这阵法,是脱胎于中土神洲道君宁全真所传龙门阵一脉,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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