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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带着歉意离去后,一向给所有人古板印象的高大老人,独坐书斋,情难自禁,老泪纵横,却笑意快慰。

在茅小冬看来,十个天资卓绝的崔瀺,都比不上一个陈平安!

没了李宝瓶在身边,裴钱一下子无拘无束起来,意气风发。

到了李槐学舍那边,坐了没多久,不单是李槐,就连刘观和马濂都给震慑得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裴钱腰间已经悬佩上了刀剑错的竹刀竹剑,端坐在长凳上,对着三个并排而坐的家伙。她在给他们讲述自己的江湖历程。

开场白就很有威慑力:“你们应该看出来了,我裴钱,作为我师父的弟子,是一个很冷酷铁血的江湖人!被我打死、降服的山泽精怪,不计其数。”

被她以疯魔剑法打杀的牛虻,山路上被她一脚踹飞的癞蛤蟆,再比如被她按住脑袋的土狗,被她抓住的山跳,都被她想象为未来成精成怪的存在了。

将信将疑的刘观端茶送水;马濂趁着裴女侠喝水的间隙,赶紧掏出瓜子糕点;李槐怀抱着那只彩绘木偶,脸上装傻笑着,心底其实觉得这个黑丫头,人不可貌相啊,比自己和阿良还能吹牛!

自己算是碰到对手了!

陈平安走出茅小冬住处后,发现李宝瓶就站在门口等着自己,还背着那只小竹箱。

他一点也不奇怪。

陈平安第一次离开家乡,走向骊珠洞天外边的世界,自然就是那次护送李宝瓶来大隋求学。可那又何尝不是小姑娘陪着小师叔一起行走江湖?

最早只有两人相互为伴的那段路程,那些走过的青山绿水,格外可爱可亲。

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蹲下身,笑问道:“宝瓶,这几年在书院有人欺负你吗?”

李宝瓶用心想了想,摇头道:“小师叔,没有唉。”

陈平安挠挠头,竟是觉得有些失落。

心湖之中,突然响起茅小冬的一些言语。陈平安神色不变,听完之后,站起身,牵着李宝瓶的手,他开始眺望书院小东山之外的京城夜景。

一大一小开始下山。

“小师叔,我刚才已经把抄的书分成五份,分别背在小书箱里,交给五位教书先生啦。不过那些只是一个月翘课罚抄书的份,我学舍里还多着呢。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那夫子们有没有生气?”

“夫子们不生气,习惯喽,就是要我搬书的时候跑慢些。”

“那夫子们都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可就是学问都不如齐先生。”

“为什么?”

“齐先生学问最大,小师叔人最好,没有为什么啊。”

“哈,有道理唉。”

陈平安先去了趟崔东山独占的那座别院,在门口那边,李宝瓶询问晚上能不能让裴钱睡她那儿,陈平安说只要裴钱答应就行。

李宝瓶还问能不能把狭刀祥符和银白色小葫芦,送给或是借给裴钱,好让裴钱闯荡江湖更气派些。

陈平安就笑着说,暂时不用送裴钱这么贵重的礼物,裴钱以后行走江湖的包裹行囊,一切所需,他这个当师父的,都会准备好。

何况第一次走江湖,不要太扎眼,坐骑是头小毛驴就挺好,刀跟祥符是差不多的模样,叫停雪,剑是一把痴心,都不算差了。

李宝瓶还是有些惋惜。

与小师叔挥手告别,李宝瓶背着小绿竹箱飞奔而去。

不等陈平安敲门,谢谢就轻轻打开了院门。

陈平安笑问道:“不会不方便吧?”

谢谢摇头,让出道路。

谢谢对陈平安的印象比对禄终究要好很多,再者还是“自家公子”的先生。谢谢不敢怠慢,不然最后吃苦头的,还是她。

正大光明地打量了陈平安几眼,谢谢说道:“只听说女大十八变,怎么你变了这么多?”

陈平安进了院子,谢谢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了门,同时还有些自嘲,就如今自己这副不堪入目的尊容,陈平安就算失心疯,他吃得下嘴,算他本事。

何况陈平安是什么样的人,谢谢一清二楚,她从不觉得他与自己是一路人,更谈不上一见如故、心生倾慕,不过不讨厌,仅此而已。

就跟世人看待书法,是钟情于酣畅淋漓的草书,还是喜欢规规矩矩的楷书,个人趣味而已,并无高下之分。

比起不待见于禄,谢谢对陈平安要客气宽容许多,主动指了指正屋外的绿竹廊道:“不用脱鞋子,是大隋青霄渡特产的仙家绿竹,冬暖夏凉,适宜修士打坐。公子离开之前,让我捎话给林守一,可以来这边修行雷法,只是我觉得林守一应该不会答应,就没去自讨没趣。”

陈平安还是脱了那双裴钱在狐儿镇偷偷购买后送给自己的靴子。

盘腿坐在果真舒适的绿竹地板上,陈平安手腕翻转,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买自蜂尾渡渡口的水井仙人酿,问道:“要不要喝?市井佳酿而已。”

不远处,斜坐在台阶上的谢谢点点头。

陈平安将酒壶轻轻抛去。

谢谢接过酒壶,打开后闻了闻:“竟然还不错,不愧是从方寸物里边取出的东西。”

谢谢没急着喝酒,笑问道:“你身上那件袍子,是法袍吧?因为是在这座院子的缘故,我才能察觉到它的那点灵气流转。”

陈平安点了点头:“袍子叫金醴,是我在去倒悬山的路上,在一个名为蛟龙沟的地方,偶然所得。”

谢谢转过头,望向院门那边,眼神复杂,喃喃道:“那你运气真不错。”

陈平安嗯了一声,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谢谢笑道:“还真会喝酒了啊,这趟江湖远门没白走。”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伸手摸了摸竹地板,灵气如细水流淌,虽说还比不上一等一的仙家府邸、洞天,但比起世俗王朝那些仙家客栈的最上等屋舍,所蕴含的灵气却是更加充沛。

天地寂寥。

谢谢自言自语道:“星星点点灯四方,一道银河水中央。消暑否?仙家茅舍好清凉。”

陈平安微笑道:“是你们卢氏王朝哪位文豪诗仙写的?”

谢谢缓缓摇头:“很久以前,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我师父随口念叨的一段,没头没尾的,她说词是‘诗余’,小道而已,与书法弈棋一样,不值一提。”

陈平安说道:“在倒悬山灵芝斋,我本来给你和林守一都准备了份礼物,你那份,当时我误以为只是一副无法修复的破败甘露甲,用很低的价格就买下来了,后来才知道是神人承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丸之一,还给一个朋友修好了。跟崔东山在青鸾国那边遇上后,谈起此事,崔东山说不要送你这么贵的东西,交情没好到那份儿上,说不定还要被你误会有所企图。我觉得挺有道理,就想着大不了先存着,等哪天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再送你不迟。所以,今天先送你这个,接着。”

谢谢转过头,伸手接住一件雕琢精美的羊脂美玉小把件,是白牛衔灵芝。

陈平安笑道:“是当时倒悬山灵芝斋赠送的小彩头,别嫌弃。”

谢谢笑道:“你是在暗示我,只要跟你陈平安成了朋友,就能拿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兵家重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谢谢攥着质感温润细腻的玉把件,自顾自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陈平安举起养剑葫,忍住笑:“谢谢了啊。”

谢谢瞥了眼陈平安:“哟,走了没几年工夫,还学会油嘴滑舌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陈平安将养剑葫在腰间别好,双手笼袖,感慨道:“那次李槐被外人欺负,你、林守一和于禄,都很仗义,我听说后,真的很高兴。所以我说了那件甘露甲西岳的事情,不是跟你显摆什么,而是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谢谢成为朋友。我其实也有私心,就算我们做不成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够跟小宝瓶,还有李槐,成为要好的朋友,以后在书院可以多照顾他们。”

还有一点原因,陈平安说不出口。不管其中有多少弯弯绕绕,陈平安如今终究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先生,很有管教无方的嫌疑。

崔东山将谢谢收为贴身婢女,怎么看都是在祸害谢谢这个曾经的卢氏王朝的修道天才。

只是世事复杂,许多看似好心的一厢情愿,反而会办坏事。

别人的一些伤疤不去碰,相安无事,一揭开,反而鲜血淋漓。

陈平安坐在台阶底部,穿着靴子。

谢谢轻声道:“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

陈平安走后,谢谢没来由地掩嘴而笑。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人像是偷腥的猫儿,大半夜溜回家,免得家中母老虎发威。当然,这只是谢谢一个很莫名其妙的想法。

女人心海底针。只能说明谢谢当下心情不错。

谢谢抬起手,将那件白牛衔灵芝玉把件高高举起,还挺好看。

陈平安离开这处书院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后去了于禄那里。于禄一人独住学舍,虽然此刻屋内已经熄灯,但陈平安敲门敲得毫不犹豫。

于禄很快随便踩着靴子来开门,笑道:“稀客稀客。”

于禄率先转身去点灯,陈平安帮着关上门,两人相对而坐。

于禄屋内,除了一些学舍早就为书院学子准备的物件外,可谓空无一物。

这就是于禄。好似心头没有任何挂碍。

身为一个大王朝的太子殿下,亡国之后,依旧与世无争,哪怕是面对罪魁祸首之一的崔东山,一样没有像谢谢那样心怀刻骨之恨。

这一点,于禄跟豪阀出身的武疯子朱敛,有些相似。

当年在赶往大隋书院的路途中,多是陈平安和于禄两人轮流守夜,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若是守前半夜的人没有睡意,就在篝火旁坐着,其实两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聊,经常是陈平安练习立桩剑炉或是六步走桩。

若是陈平安立桩,于禄就自顾自发呆;若是陈平安走桩,于禄就看一会儿。

于禄不喝酒。陈平安也没有喝酒。

陈平安将那本同样买自倒悬山的神仙书《山海志》送给了于禄。

于禄自然道谢,说他穷得叮当响,没有礼物可送,就只能将陈平安送到学舍门口了。

陈平安离开后,于禄轻轻关上门,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屋内闭眼“散步”,双拳一松一握,如此反复。

于禄练拳之时,谢谢同样坐在绿竹廊道,勤勉修行。

林守一看到陈平安的时候,并没有惊讶。

事实上他先前就知道了陈平安的到来,只是犹豫之后,没有主动去客舍那边找陈平安。

陈平安送出了灵芝斋那部残本的雷法道书,当时有文字注解:“世间孤本,若非残缺数十页,否则无价。”

林守一没有拒绝。

陈平安笑道:“谢谢让我捎句话给你,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你去她那边日常修行。”

林守一想了想,点头道:“好,我白天只要有空,就会去的。”

陈平安没有久留,待了不到半炷香,屁股还没坐热长凳就要告辞离去。林守一在开门前,明显是在一个蒲团上修习一门吐纳术。

林守一突然笑问道:“陈平安,知道为什么我愿意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怎么说?”

从不会留人在学舍的林守一,破天荒走到桌旁,倒了两杯茶水,陈平安便反身坐下。

已经成为风度翩翩公子哥的林守一,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以后自己肯定回礼更重。”

陈平安笑着点头。果然没变,这家伙还是那副冷淡性子。

林守一转头看了眼竹箱,嘴角翘起:“再就是,有一件事,我很感激你。你猜猜看。”

你都做出这么个动作了,还猜什么,陈平安无奈道:“不就是送了你一只竹箱嘛。虽然是当年我在棋墩山那边用青神山移植生发而成的竹子制成,可说实话,肯定比不上现在那本雷法道书。”

林守一微笑摇头:“再猜。”

陈平安回忆那次游历,试探性问道:“住客栈那次?”

林守一还是摇头,爽朗大笑,起身开始赶人,玩笑道:“别仗着送了我礼物,就耽误我修行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地离开了学舍。

见过三人,陈平安并没有原路返回。

比预期早了半个时辰送完礼物,所以陈平安稍稍绕了些远路,走在山崖书院寂静处。

刚好路过客舍,结果陈平安看到李槐独自一人,鬼鬼祟祟跑过来。

见到了陈平安,李槐加快步子,急匆匆道:“陈平安,我来就是为了问你个问题,不然我睡不着觉。”

陈平安笑道:“关于裴钱?你问吧。”

李槐小声问道:“一开始我觉得是裴钱在吹牛,可我越听越觉着裴钱了不得啊。陈平安,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裴钱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啊?”

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裴钱在扯这谎的时候,板着脸、心里偷乐的模样,说不定还要笑话李槐三人这也信,傻不傻。

别说是李槐,当初在大泉边陲的狐儿镇,就连镇上经验老到的三名捕快,都能给胡说八道的裴钱唬住,李槐、刘观、马濂三个屁大点孩子,不中招才怪。

只是这些孩子之间的天真戏弄,陈平安不打算拆台,不会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钱的吹牛。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自己猜去。”

李槐使劲点头,恍然道:“那我懂了!”

陈平安笑着问道:“你懂什么了?”

李槐双臂环胸,一手揉着下巴:“难怪这个小黑炭,瞧见了我的彩绘木偶,一脸嫌弃的表情。不行,我明儿得跟她比一比家底儿,高手支招,胜在气势!到时候看谁的宝贝更多!公主殿下怎么了,不也是个黑炭小屁孩儿,有啥了不起的。啧啧,小小年纪,就挎着竹刀竹剑,吓唬谁呢……对了,陈平安,公主殿下喜欢吃啥?”

陈平安伸手按住李槐脑袋,往学舍那边轻轻一拧:“赶紧回去睡觉。”

李槐问过了问题,心满意足,就转身跑回了自己学舍。

不久之后,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不用想,肯定是李槐被巡夜夫子逮了个正着。

陈平安刚要去给李槐解围,很快就看到李槐大摇大摆走来,身边还跟着朱敛。

原来朱敛已经找了借口,说自己是李槐的远房亲戚,大晚上不认识路,要李槐帮着返回客舍。

李槐伸出大拇指,对陈平安说道:“这位朱大哥真是仗义!陈平安,你有这样的管家,真是福气。”

然后李槐转头笑望向朱敛:“朱大哥,以后要是陈平安待你不好,就来找我李槐,我帮你讨回公道。”

朱敛左看看右看看,这个名叫李槐的小子,虎头虎脑的,长得确实不像是个读书好的。

郑大风、李二、李宝箴、李宝瓶,难得碰到个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不像怪胎的存在。

朱敛觉得自己需要珍惜,所以一下子觉得李槐这小家伙顺眼许多,越发慈眉善目。

等会儿,这李槐瞅着怎么跟老龙城登门拜访的那个十境武夫有点像啊,李二、李槐,都姓李,该不会是一家人吧?

只有自己身为纯粹武夫,才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师的恐怖。

朱敛对自己的武学天赋再自负,也只敢说若是自己在浩然天下土生土长,天资不变的前提下,有生之年捞到个九境山巅境不难,十境,悬乎。

朱敛转过头,眼神充满询问,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笑着点头。

朱敛气了个半死,一脚轻轻踹在李槐屁股上:“大半夜还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荡,赶紧滚蛋。”

李槐吓了一大跳,跑出去后,远远指着朱敛说道:“帮我一回,踹我一脚,你我恩怨两清,明天若是再在书院狭路相逢,谁先跑谁就是大爷!”

朱敛做了个抬脚的动作,李槐很快消失无踪。

李宝瓶学舍那边,李宝瓶和裴钱同桌抄书,相对而坐。

一个下笔如飞,一个乌龟爬爬。

李宝瓶每抄完一张纸,就要喊“走你”二字,然后搁下毛笔,拧转手腕,来到裴钱这边瞅瞅。

裴钱默默无言,满头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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