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摆手道:“免了。我师父的脾气一样不好,涉及琉璃金身碎块这么大的事情,我如果敢擅作主张,他平时再好说话,也不管用,非得扒掉我一层皮不可。真不是开玩笑。师父当年就说,我要么去骊珠洞天,要么去神诰宗的那座福地历练,必须选一样。结果等我回来,师父就开始反悔了,说福地历练也是需要的,反正骊珠洞天都去过了,好事成双嘛,趁着这两年运道好,在洞天得了件宝贝,说不定在福地就能拐个水灵媳妇……”
姜韫愁眉苦脸,无奈道:“摊上这么个无赖师父,没法讲理。”
女子嗤笑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宝瓶洲历史上,有几人能以山泽野修的出身,跻身上五境?能够让李抟景这么个眼高于顶的家伙,都敬佩有加?能够跟那个性情古怪的老帮主成为患难之交?你啊,就知足吧。有空赶紧回家族给老祖宗们烧几炷香,好好感谢祖上积德。”
姜韫神色淡然,摇头道:“你就别劝我回去了,我实在是提不起劲儿。”
女子叹息一声,伸手在姜韫脑门上屈指一弹:“从小到大,就这么犟,如今都是山上神仙了,还看不开早年那点事情?”
姜韫不搭话。他看了眼那个教习嬷嬷,女子轻轻摇头,示意姜韫不要询问。
两人沉默期间,刚好大都督韦谅和那个教习嬷嬷闲聊到了竹海洞天和那位青神娘娘。
韦谅环顾四周,满眼的翠绿修竹,似真似假玩笑道:“贤人君子读书人,都喜好这青竹,我倒想斩去恶竹千万竿。”
姜氏嫡女打趣道:“韦先生,你若是在这儿砍竹子,将我们那位想要找你切磋学问的老祖宗晾在一边,不好吧?”
韦谅笑道:“我坐在那儿,太抢风头,有违臣子本分。”
姜氏嫡女正要刺他两句,韦谅笑眯眯道:“小生姜啊,小时候我可是抱过你的,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工夫,襁褓里的黑丫头,就成大姑娘嫁人了。”
女子怒目相向,掏出一块自小就喜欢吃的生姜,狠狠啃了一口。
韦谅爽朗大笑。姜韫佩服不已。
京郊狮子园最近走了许多人,作祟妖物一除,外乡人走了,自家人也离开了。
被困在娘家很久的大女儿柳清雅,火急火燎带着夫君率先离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那夫君这次算是给结结实实吓惨了。
之后是那两个柳氏家塾先生,结伴离去。
然后是二子柳清山和女冠柳伯奇,两人准备骑马远游,一路北上,先去观湖书院看看。
紧接着是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与婢女赵芽一起前往某座仙家门派,兄长柳清风向朝廷告假,亲自护送这个妹妹。
那座山上府邸,距离青鸾国京城不算近,六百余里,柳老侍郎在任时,跟那个门派的话事人关系不错,所以除了一份厚重拜师礼,还写了一封信让柳清风带着,大致内容,无非是即便柳清青资质不佳,并非修道之才,也恳请收取他的女儿,当个记名弟子,在山上挂名修行几年。
事实上,哪怕柳敬亭不是礼部侍郎了,只要他还在世,那么女儿柳清青进入青鸾国任意一座仙门都不难,甚至完全不需要这封信。
一路上,两辆马车缓缓而行,柳清青笑容渐多,婢女赵芽自然也跟着高兴。
柳清风多是坐在车厢内翻书,到了沿途驿站下车,便打点关系,待人接物,不只是世家子的礼数周到那么简单,地方芝麻官和胥吏,无论清流浊流,即便官品极低,可哪个不油滑,没眼力?
柳清风这个一县父母官,是假客气真清高,还是真对他们以礼相待,一眼便能看穿,所以柳清风根本不像是青鸾国士林领袖柳敬亭的长子,人人对其印象不错,成为各地驿站一桩趣谈。
柳清青本就是女眷,年纪又不大,所以看不出兄长柳清风的种种细节,心思细腻的赵芽却叹为观止,总觉得狮子园内的大少爷,跟走出狮子园的柳县令,完全是两个人。
到了那座峰峦叠翠的仙家府邸,柳清青的访仙拜师一帆风顺。
柳清风安顿好柳清青后,却没有立即下山,而是被人领着去了一座崖畔观景高楼,登楼后,看到了一个凭栏赏景的青衫老儒士,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柳清风心中叹息,收敛了复杂情绪,作揖行礼:“柳清风拜见崔国师。”
大骊国师崔瀺竟是亲自来到了青鸾国。
崔瀺笑着伸手虚抬,示意柳清风不用如此客气,然后指了指身边人:“李宝箴,龙泉郡人氏,如今是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的全权掌舵之人,以后你们会经常打交道。”
那个俊逸青年对柳清风作揖道:“见过柳先生。”柳清风只得还礼。
李宝箴以一口纯正的青鸾国官话说道:“柳先生,此行南下青鸾国,让我大开眼界,妙人太多,单说那个白云观道人,微末道行,就胆敢行合道之举,窃取天机,还真给他越过了那道元婴境地仙都极难跨过的天堑。只是太过惹眼,是福是祸,估计得看云林姜氏的意思了。”
柳清风笑了,只是没有出声。
下马威?真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李宝箴静待下文,见柳清风软绵绵不开腔,便也笑了起来。
崔瀺看了眼柳清风,微笑道:“柳清风,以后青鸾、庆山、云霄三国,大事不用你们二人劳心,至于小事,你多教教李宝箴。”
柳清风点点头。
李宝箴神色自若,面带微笑,一揖到底:“有劳柳先生。”
那座陈平安曾经题字在墙壁上的河伯祠庙,最近来了一伙出手阔绰的大香客,而且就住在祠庙里边。
两人一黄牛。
让庙祝香火钱收得战战兢兢。
眉心有痣的白衣翩翩少年,喜欢游览碑廊。正是不知为何仍滞留青鸾国的崔东山。
这天晚上,圆月当空,崔东山跟河伯祠庙庙祝要了一只竹篮,去打了一篮子河水回来,滴水不漏,已经很神奇,更玄妙之处在于竹篮里边河水倒映的圆月,随着篮中水一起摇摇晃晃,哪怕走入了廊道阴影中,水中月依旧光亮可爱。
崔东山走到一处廊道,坐在栏杆上,将竹篮放在一旁,抬头望月。
唯有竹篮水和水中月,与他做伴。
崔东山思绪飘远。
佛祖愁那众生苦,至圣先师担心儒家学问到最后成为只是那些不饿肚子之人的学问。
道祖呢?据说在观看那个一。
可能被困井底的王朱是一,杨家药铺那个老人也是一。或者有可能在道法高到没边的道祖眼中,谁都是那个一?
崔东山揉了揉脸颊,从袖中咫尺物中取出两只普通枣木材质的卷轴,将两幅小画卷摊开,悬停在身前。
第一幅画卷上,有位衣衫老旧的老秀才,端坐在一条长凳中央,弱冠之龄的崔瀺,坐在一侧,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坐在另外一侧。
一条长凳坐了四个人,略显拥挤。
有个脑袋闯入本该独属于师徒四人的画卷之中,歪着脑袋,笑容灿烂,还伸出两根手指。
另外一处,有个蹲着的壮硕身形,在角落,背对着所有人。
第二幅上,那个在第一幅画卷中探头探脑的家伙,光明正大站在画卷中央,摊开双臂,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双手抱住那个男人的胳膊,屈膝收腿,悬挂空中,两个少年咧嘴大笑。
年轻书生崔瀺,站在那人身后,笑得含蓄些,只是也笑得很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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