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白象摇头道:“不用让子,我就算输了,一样知道你我之间的差距。”
崔东山伸出手指,点了点卢白象,笑道:“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负,行吧。我猜如果是让子局,你不会答应,那咱们就空枰开局,不过不猜子,就由你卢白象执黑先行。”
卢白象笑问道:“那应当贴几目?”
崔东山收敛了笑意,有些不耐烦,道:“下了再说。”
卢白象有点客随主便的意思,手边棋盒刚好是黑子,便率先开始落子。
崔东山任由卢白象下出了《彩云谱》上名动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坚不可破,又隐隐蕴含着杀机,风雨欲来。
崔东山不为所动,下得中规中矩,甚至都没有用上后世任何一种“不吃亏”的应对之法。
卢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之中,浑然忘我。
崔东山却是个话痨,下棋下得漫不经心不说,还开始东拉西扯,真像是在教卢白象下棋,嘴里絮叨道:“其实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开局当然有自己的优势,会将棋盘变得‘更大’,可棋力不够的话,在序盘用光了先贤的巧妙定式,看似花团锦簇,一到中盘,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错进错出了,就如老农淘粪坑,疯狗乱咬人,臭水沟里抓泥鳅,很无聊的,能够让观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点评古人的座子制,比较喜欢贬低序盘,只承认中盘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实讲得不太对。”
“卢白象,你对棋形的直觉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了,至于棋理,就像……隋右边的亵衣,你别说摸到,连见都没见到过吧?”
棋局大致算是刚进入中盘,絮絮叨叨的崔东山,就已经以手掌覆盖棋盒。
卢白象抬起头,问道:“崔先生这是做什么?”
崔东山愣了愣,反问道:“你没看出来你已经输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见卢白象不语,崔东山抬起手,示意道:“那就继续。”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继续落子。
不可否认,卢白象下棋之时,风采卓绝,无论是伸手拈子,还是俯身落子,抑或是审视棋局,皆是风流。
只可惜崔东山根本不看这些,甚至就连棋局,一样不太上心,落子如飞,一枚枚白子在棋盘生根之后,就百无聊赖地等待卢白象,大概这才是他一直唠叨的原因所在,实在是等待的过程太过乏味。
崔东山随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实谈不上优劣,如今棋手争这争那,说到底,还是对棋局的看法不够深,不够广。其实彩云十局之外,原本应该还有第十一局,至于棋盘,可就不是纵横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卢白象心一紧,停顿许久,默默凝视着其实并不复杂的棋局。
对手没有力大无穷的杀招,没有巧妙交换,没有所谓的妖刀大斜,就像只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陪着他卢白象下了半盘棋,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认输罢了。
卢白象心情沉重,将两枚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投子认输。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道:“对吧?我就说不用想什么贴目不贴目的。接下来,让你一子?”
卢白象沉声道:“崔先生让我两子,如何?”
崔东山哈哈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不错,不枉我教你这一局棋。”
卢白象苦笑无言,稳了稳心神后,开始收拾棋局,最后深呼吸一口气,开始第二局。
崔东山依旧没有全力以赴的架势,只是早早断言:“我步步无错,自然完胜。”
棋至中盘后,卢白象就经常需要长考。崔东山倒是没有任何催促,只是经常左右张望,没个正形。
卢白象落下一子后,破天荒主动开口问道:“就只是步步无错?”
崔东山“嗯”了一声,道:“就这样。不过我所谓的无错,可不是跟寻常的九段国手说的,你不懂,这是离地十万八千里的高深学问,如何教得会一名学塾蒙童?”
这局棋,给卢白象拖到了收官阶段,不过仍是投子认输。
崔东山突然来了兴致,笑问道:“第三局,咱们来点小彩头?”
卢白象反问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与我说过,你们四人各有一句话,大致内容我已经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当中,必然有人撒谎了,未必全假,应该是半真半假。照理说你卢白象的嫌疑最大,因为就属你那句话最像废话。这些都不重要,我如果赢了第三局,你卢白象只需与我说,你觉得谁撒谎的可能性最大,随便说谁都行,你只要报个名字给我。”
卢白象哭笑不得,问道:“如此一来,还有意义吗?”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有。”
卢白象思量片刻,摇头道:“两局足矣。”
崔东山满脸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宝瓶洲捞个强九段,又不难,虽说只相当于中土神洲那边的寻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学些棋,多打打谱,以后在那高手如云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卢白象的一席之地,让你三子都不敢下?”
卢白象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崔先生的棋术,在这座浩然天下,能否排进前十?”
崔东山白眼道:“围棋只是小道,进了前十又如何?一些个阴阳家和术家的上五境修士,个个精通此道,然后呢?还不是给同境修士打得哭爹喊娘?”
卢白象眼神炙热,又道:“斗胆再问一句,崔先生与白帝城城主,差距有多大?”
崔东山想了想,道:“差了一个执黑先行的马擂吧。”
卢白象心境逐渐趋于平稳,笑问道:“若是让三子,我赢了,崔先生又当如何?”
崔东山指了指那本《彩云谱》,道:“我就把它吃了。”
卢白象只当是玩笑话,忍不住又问:“崔先生与那位大骊国师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崔东山瞥了眼卢白象,没说话。
卢白象致歉道:“是我失礼了。”
崔东山站起身,问道:“输了两局,有何感想?”
卢白象跟着起身,心悦诚服道:“受益匪浅,虽败犹荣。”
崔东山摇晃着脑袋,不以为然道:“你哪有资格说后边这四个字。”
看着崔东山的背影,卢白象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独自复盘。
崔东山走在廊道中,喃喃道:“魏羡,有点危险啊。”随即他有些自嘲道:“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蓦然而笑,去敲隋右边的房门,扯着嗓子喊道:“隋姐姐,在不在啊?我已经跟卢白象学完了棋,再跟你学学剑术呗?”
陈平安将多宝盒放回竹箱后,独自离开客栈,随便浏览当地的风土人情。
小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文武庙,城隍庙,县衙学塾,各色店铺,应有尽有。
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抽芽的柳树,鸡鸣犬吠,崭新的春联门神。
行色匆匆做着无根买卖的外乡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着过年时换上的新衣裳,朝气勃勃。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武庙外面,其间路过一座财神庙,相较于冷冷清清的文庙,香火旺盛。
陈平安已经走过千万里山水路途,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亲,却对财神庙、土地庙以及各种娘娘庙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庙更为亲昵。
比如这道观寺庙林立的青鸾国,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过香拜过了就拜过了,逗留时间不长,可是在一些职掌某事的神祇脚下,虔诚磕头后,还会念念有词,有所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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