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手筋,就是棋盘上的妙着,多出自势均力敌、厮杀激烈的棋盘局势,治孤,屠大龙,容易出现这类神仙手。
卢白象的言下之意,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好似砖瓦匠那般一路“铺棋”,四平八稳,就可以稳赢隋右边。
隋右边没有恼怒,棋盘上的棋力高低,真真切切就摆在那里。
这一路行来,经常与卢白象对弈,隋右边不是推枰,便是投子,世间围棋国手,几乎都不会说“我输了”三字,而推枰、投子便是两种无声的认输方式。
隋右边虽然胜负心极重,可手谈一事,本就被她视为闲余小道,输赢不会影响她的剑道,所以隋右边还算输得起。
藕花福地各国棋待诏和顶尖国手,对于早年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的棋力,推崇备至,如果要从藕花福地历史上选出前三,卢白象必然有一席之地,足可见卢白象在棋盘上声誉之高。
其余两人,一位是被称为千古棋圣的王继元,一位是事后被证实为谪仙人的“黄皞”。
后者是松籁国湖山派的中兴之祖,是俞真意的师祖,正是此人凭借宗门巨大声望和自身无敌于世的棋力,废除了座子制,使得藕花福地的棋坛出现了一道分水岭,从此分为古棋派和新棋派。
王继元小了黄皞六十岁,黄皞在古稀之年就不知所终,故而两人不曾有机会手谈一局。
关于不同时代的三人棋术孰高孰低,后世弈林宗师们吵得不可开交。
卢白象无疑是古棋派的巅峰,王继元则是新棋派的顶点,更是各种定式、飞刀集大成者,所以既有人坚称卢白象根本就没资格与千古棋圣王继元平起平坐,王继元如果有机会对上卢白象,绝对能够让二子;又有精研古棋谱的棋坛高手扬言只要让卢白象熟悉新棋派三两个月,再去与王继元对弈,无非是多出个纳头便拜的棋圣弟子而已,总之众说纷纭。
由于之后再无与三人棋力大致相当的国手出现,没有谁给出足够服众的公允评价,所以三人棋力高低,注定成了一桩悬案。
此时,隋右边突然说道:“别输给那人。”
卢白象微微笑道:“拭目以待吧。”
而裴钱屋内,崔东山蹲在地上嗑着瓜子,裴钱皱着脸,泫然欲泣。她即将输掉六枚铜钱了。
崔东山安慰道:“炭笔还足够,胜负未定,再画一只棋盘便是,赌大赢大。”
裴钱抬起手臂抹了一把眼眶,从袖子里掏出桂姨赠送的那只被她当作钱袋子的香囊,从里头摸出七枚铜钱,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钱。
她攥紧铜钱,犹犹豫豫站起身,把钱轻轻放在桌上,可怜兮兮望着姓崔的家伙,希冀着他拿出神仙风范,扬长而去。
不承想崔东山笑嘻嘻走到桌边,伸手一抹,铜钱就没影了,这才往屋门口走去,还转过身不忘笑着提醒道:“记得把棋具还给卢白象,还有将地上的痕迹擦掉,不然给陈平安知道了咱们赌钱,会骂我个狗血淋头,再让你抄书抄到断了胳膊。至于钱嘛,愿赌服输,陈平安可不会帮你讨要回去。”
说完崔东山潇洒转身,大摇大摆离去,嘴里嚷嚷道:“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挣了钱出门买糖葫芦去喽。”
裴钱站在桌旁,哭惨了。
崔东山突然倒退而走,回到房门处,探出一颗脑袋,笑道:“裴钱,我不是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吗,我打算讨个好兆头,你接下来每喊我一声棋仙,我送你一文钱。”
裴钱眼睛一亮,一溜烟跑出门槛,屁颠屁颠跟在崔东山后头,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回到她屋子,裴钱已经哑了嗓子,咿咿呀呀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便笑脸灿烂地向崔东山伸手讨要,见崔东山没反应,她赶紧在桌上写了一个数目。
崔东山微笑道:“骗你玩呢。你真信啊?”
裴钱崩溃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牙舞爪。
崔东山眯起眼,伸手戳向裴钱那双眼眸,吓她道:“再叨叨,你不但会是一个小哑巴,还会变成瞎子。陈平安再生气,也不能打死我这个学生吧?可你就惨了,成了个小瞎子,这辈子还有啥盼头?是不是这个理?”
崔东山站起身,假装瞎子伸手乱摸一通。
裴钱黑着脸,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这个王八蛋,她越想越绝望,神色呆滞,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泪如雨下。
崔东山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锭模样的东西,轻轻抛给裴钱,笑道:“看你识趣,借你玩几天,不过我跟卢白象下棋的时候,记得先还我啊。如果我学棋顺利,说不定心情一好,就送你了。”
裴钱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锭,蓦然破涕为笑。
崔东山再次离开。
裴钱将那个大银锭放在桌上,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厌,正琢磨着怎么将这个银锭变着法子留在手上,突然瞪大眼睛,只见“银锭”竟然开始蠕蠕而动,然后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蚂蚱,往窗口那边蹦跳而走,一下子就没了踪迹。
裴钱回过神后,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开始在后院苦苦寻觅“银锭”,在杂草丛、墙根、石头缝隙足足找了半个时辰,最后还开始用手挖地,到头来,仍是没能揪出那只变成“虫子”的银锭,精疲力尽,呆呆坐在泥地里,这回是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等到陈平安从文庙返回客栈,就看到裴钱一个黯然神伤的消瘦背影,喊了几声她都没反应。
陈平安只得从窗台那边跳出去,裴钱僵硬转头,瞧见了陈平安后,耷拉着脑袋,双手死死攥住衣角。
陈平安叹了口气,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东山。
不一会儿陈平安就回到窗口,对裴钱喊道:“七枚铜钱,你有本事就自己赢回来,赢不回来就认输。崔东山这个名叫‘虫银’的银锭,你可以拿着玩,不过他什么时候说要收回去,你还是得照做。”
裴钱虽然还是伤心伤肺,可仍是麻溜地站起身,爬上窗台,跳到地上,捧起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恢复银锭模样的“虫银”。
陈平安一把扯过裴钱耳朵,将她拎到桌旁,骂道:“出息了啊,都会跟人赌博了?”
裴钱战战兢兢坐在桌旁,双手死死捂住虫银。
陈平安问道:“这么喜欢赌钱,那我就把竹箱里头的多宝盒拿给你,反正你现在家底挺丰厚,你跟崔东山还可以赌很多次。是我帮你去拿,还是你自个儿去?”
裴钱神色慌张,使劲摇头。
陈平安一拍桌子,厉声道:“去拿多宝盒,以后自己背着!”
裴钱狠狠转过头,板着脸,既不哭也不求饶,不看陈平安也不听他说话。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一咬牙,将手中那个银锭猛然丢出窗外。
陈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开竹箱,将多宝盒翻出来,回到裴钱的屋子,丢在桌上后就离开了。
不承想片刻之后,陈平安刚在屋内喝了口药酒,裴钱就捧着多宝盒飞奔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多宝盒塞进竹箱,然后跑了。
陈平安又拿出多宝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钱已经将屋门闩死。
陈平安一阵火大,恨不得一脚踹开屋门,再把这个家伙和多宝盒一起丢到客栈外边。
陈平安在门外站了片刻。门里边,闩了门的裴钱,用后背死死抵住屋门,抬起两条纤细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脸。
客栈屋顶上,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脑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