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松开手,笑道:“六步走桩,回去睡觉。”
裴钱如今走桩已经有模有样了,只是剑炉立桩依旧不得其神。至于那个天地桩,裴钱倒是很想学,就是学不会,因为目前连架子都撑不起来。
一夜无事。
山村鸡鸣极早,陈平安起床后,没有出门散步,因为再过两刻钟,这个村子里的习武之人就会聚众演武。
这是村子里的惯例了,早晚两次,年复一年,雷打不动,只要是男子,无论青壮还是少年,皆是如此,便是女子想要参与其中,一样没有忌讳。
毕竟走镖一事,没有一身扎实武艺,挣不来一块金字招牌,而按照学塾先生的说法,陈氏子弟行镖走江湖,靠着族长“陈牌坊”的名号,在青鸾国还是很有威望的。
陈平安昨天路过陈氏家族的演武场,没有像藕花福地旁观武馆习武那样做,而是径直快步离开。
不但如此,他还跟画卷四人打过招呼,尤其是卢白象和隋右边,最好不要携带兵器在村庄走动。
入乡随俗。
今晨一行聚在一起吃过早饭,就要离开村子,陈平安打算去趟青鸾国京城,见识那场唐氏皇帝倾力举办的佛道之辩再离开。
青鸾国除了三国接壤的蜂尾渡,在东边国境线上还有座仙家渡口,据说比蜂尾渡还要稍大。
先前在蜂尾渡,得知如今宝瓶洲中部大乱,山上山下都不安生,许多去往那边的渡船都已经暂时停滞,而且书简湖上没有渡口,而临近书简湖的两座渡口,分别在一国京师重地和一座山上门派,当下都遭了灾,给大骊铁骑踩踏得鲜血四溅,所以陈平安就想去东边渡口碰碰运气,不然想要走去书简湖,路途实在是太过遥远。
众人围桌喝粥的时候,先后转头望向了屋外边的天井院落,一抹雪白身影从廊道阴影处飘出,站定后,那人笑容灿烂。
是一个白衣神仙少年郎,比起陈平安,更有仙气。
裴钱怔怔看着那位不速之客,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就拿出了宝塔镇妖符,赶紧贴在自己额头。
陈平安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画卷四人都有些神色疑惑,此人除了衣饰容貌出彩之外,看不出修为深浅,就连是山上神仙还是纯粹武夫,都不好说。
越是如此,四人心中越是没底。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门槛附近停步,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白衣少年热泪盈眶,嘴唇颤抖,向陈平安一冲而来,似乎想要一把抱住陈平安,诉一诉离别之苦,嘴里哭喊道:“学生救驾来迟,让先生受了这么多冤枉,弟子崔东山百死难赎……啊……”
陈平安直接一脚将那恶心人的“弟子”踢出去。
裴钱瞪大眼睛,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敢情是要跟自己抢师父来了?
白衣少年在空中旋转无数圈,双袖飘荡,漂亮得像一团被仙人伸手推开的白云。
崔东山站定后,抹着眼泪,又小跑而来,嘴里念叨:“先生这一路风餐露宿,远游天下何止百万里,辛苦了,太辛苦了。学生无法陪伴左右,为先生解忧一二,该死,真是该死啊。”
卢白象心中了然,记得陈平安说过自己有位“不记名”弟子,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会下棋,有机会可以切磋切磋。
陈平安转身坐回长凳。
额头还贴着黄纸符箓的裴钱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位置空了出来,坐在隋右边身旁。
崔东山大步跨过门槛,却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先是自个儿去灶房找了碗筷,然后跟卢白象坐在一条长凳上,刚要去夹一块下粥用的腐乳,蓦然放下筷子,又哀号道:“学生心痛得无法下筷啊。”
除了陈平安,其余的人面面相觑。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是循着我寄给李宝瓶那封信上的内容,追过来了?可是你来青鸾国做什么,反正我也要去山崖书院找你们的。是为了这场佛道之辩?”
崔东山破涕为笑道:“鸡崽儿互啄争食,有啥看头,我怕一不小心……”在众人眼中,口气极大的少年神仙突然甩了自己一耳光,骂道:“不吹牛会死啊。”
之后陈平安没问什么,崔东山便只是下筷如飞,没少吃。
饭后朱敛和裴钱收拾桌子,崔东山询问佝偻老人要不要帮忙,朱敛客气地说不用,崔东山“哦”了一声,就跟着陈平安离开屋子,往天井院落潇洒行去。
卢白象冲他的背影问道:“稍后得闲的时候,能否与你手谈一局?”
崔东山头也没转,摆摆手,道:“不会下。”
等这个白衣少年离开视野,众人便不约而同感到如释重负。
朱敛站在灶房门口,搓手擦拭水渍,望向坐在台阶上的魏羡,笑问道:“怎么讲?”
魏羡淡然道:“察见渊鱼者。”
卢白象则问隋右边道:“你觉得此人是觉得我没资格与他手谈,还是生怕自己献丑?”
隋右边答非所问,道:“这副皮囊,有些古怪。”
裴钱在正屋门口那边探头探脑,好像还要躲着那个白衣飘飘的俊美少年郎,生怕眨眼工夫他从廊道那边又跑出来,看来是真的很害怕此人。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让裴钱将这个崔东山视为洪水猛兽了。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在村子里的巷弄散步,崔东山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
两堵高耸墙壁之间的微暗巷弄,地上都是一块块光滑如镜面的青石板,先生和学生二人,就像两只白雀。
崔东山加快脚步,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一手负后,一手拍打墙面,轻声道:“听说先生得了飞升境大修士杜懋的一副阳神身外身?这可是相当于仙人境修士的体魄,坚韧程度,足以媲美九境武夫,更别提这副仙人遗蜕,早就给杜懋打造经营得类似一座小洞天福地,谁能够鸠占鹊巢,谁就走上了一条必然跻身上五境的大道坦途。”
陈平安问道:“听说?你听谁说的?”
崔东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弟子自有门路。”
陈平安径直问道:“你想要这具仙人遗蜕?”
崔东山神色复杂,摇头道:“我当下这副皮囊,本就是上古遗留的仙人遗蜕,而且是古蜀之地的某种蛟龙身躯,比起杜懋这副阳神之身,珍稀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谁瞧见了不眼馋心动?若是先生可怜学生,大手一挥,将仙人遗蜕赠予学生,学生定当感激涕零,给先生做牛做马……”
陈平安问道:“上哪里去找配得上一副仙人遗蜕的强大阴物?古代战场遗址的英灵?还是一些京观乱葬岗的鬼帅鬼王之流?”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原来先生对于鸠占鹊巢一事,颇为熟稔。但是学生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先生,无数阴兵阴将徘徊不去的古战场也好,埋葬几万几十万枉死之人的乱葬岗也罢,孕育出来的玩意儿,还是太小,若说修为,撑死了就是元婴鬼物,根本压不住仙人遗蜕,一进去,就是一口油锅、一座水牢,两者相互侵蚀,一个都落不到好。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先生的脸面和手气,找到天生根骨坚韧、骨头极硬的阴物,至于阴物鬼魅的境界高低,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然后说道:“我们马上要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途中有可能路过一座大都督府,未必会登门拜访,但是对方有可能会主动找上门来,这些先与你说清楚。”
崔东山双手作揖道:“任凭先生安排,学生没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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