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一位很厉害很厉害的剑客,与我同行。现在回过头看,当时他对待我,从性质上来说,跟我对待裴钱是一样的,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考验。”
“我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剑术吗?不能给我喝一口用妖丹浸泡的药酒吗?不能教我淬炼体魄的上乘法门吗?不可以一股脑送给我法宝器物吗?都可以,他随手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没有。为什么呢?我以前一直没想过,后来想到了,又没想得太明白,直到自己身边带着个裴钱,才有些懂了。”
“文圣老爷说,我们所处的世道,总是这般复杂,走着走着,杂草丛生,荒庙破寺。走着走着,杨柳依依,桃花烂漫。走着走着,穷山恶水,夜幕深沉。走着走着,琼楼玉宇,大放光明。”
陈平安极少与外人聊这些,今天是例外。
因为陈平安觉得,卢白象也是同道中人。
个中原因说不清道不明,就是个感觉,就像姚老头,还有圣人阮邛,都死活不愿意收取他陈平安做徒弟,差不多。
陈平安喝了今晚最后一口药酒,瞬间就满脸涨红。酒劲,真大。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双手搓脸,然后呵了一口气,白雾茫茫的,轻声道:“我看待这个世界,总是想好的坏的都看清楚,更清楚一些。但是对一些不那么大是大非的人和事,就模糊一些,尽量看到他们的好。不是说别人不喜欢我陈平安,不看好我陈平安,如果起了争执,他就一定是错的。在你们藕花福地,有个武学宗师,叫磨刀人刘宗,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脚底下的路这么宽,咱们各走各的,没毛病’。我觉得这句话是真没毛病。只是,人命关天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怎么可能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呢?比如那个飞升境大修士杜懋,他这辈子也肯定做过些好事,甚至有可能在桐叶宗,他就是个当之无愧的中兴之祖,无数子弟愿意为他做那‘舍生取义’的壮举。”
卢白象将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微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愿意如你这般,自己找苦头吃吗?整天在心里头兜兜转转,纠结对错是非,何苦来哉?练了武,学了剑,当了神仙,很多人就是为了自己痛快而已。任侠仗义,为了朋友之交,杀不认识的人全家,还被江湖视为豪杰之举,这怎么算?为了父亲,劫囚车杀官兵,最后还当了大官,青史留名,被视为大孝之举,豪杰性情,这又怎么算?一人负我,我就负天下人,这样的人,何其多也,有些人就这么做了,而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却也这么想了。”
卢白象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继续道:“人生路上,有人在荒芜中看到了一朵花,就会觉得有希望,有些人只看到遍地的屎,也只能吃着满嘴的屎活下去,甚至还见不得别人不吃屎。毕竟……吃屎也是能吃饱的。”
陈平安忍不住大煞风景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问完又赶紧道:“算了,当我没问。”
卢白象却给了陈平安一个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答案:“我吃过啊。”
陈平安默然。
卢白象神色自若,笑道:“我与魏羡是差不多出身,其实比他还要差一点,很早就是孤儿了。十四岁那年,我被乡里恶少丢进了粪坑,他还留了两个人守在旁边,只要我一露头,就被他们用竹竿子打回去。没办法,就这样在粪坑里吃了个饱。在那之后,我磨了一把尖刀。”
陈平安问道:“一个个都给你捅死了?”
卢白象摇了摇头,道:“逮住第一个,捅了他肚子一刀后,我就腿脚发软了,被关到了县衙牢房里。之后嘛,家乡待不住,就去闯荡江湖了。说是江湖,其实就是混口饭吃。突然有一天,开始奇遇连连,吃了什么千年一株的灵药,得了本神功秘籍,认识了很多红颜知己。大概是自卑吧,就想着让自己变得像个‘风流’的世家子弟,成为读书人。还好我还算聪明,学什么都快,举一反三,而且我做什么,都想要争个第一,即使争不到,也无所谓,能放得下。”
陈平安唏嘘道:“我知道朱敛是豪阀子弟出身,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隋右边稍微差一点,但也是一等一的将种门户,机缘巧合,才成了当年藕花福地最大门派的嫡传弟子。很难想象,你是藕花福地的魔教开山鼻祖。”
卢白象会心笑道:“江湖嘛,我笑傲王侯的那个岁月里,武林中人无论正道黑道,都喜欢取个好听些的名字,我觉得这没有什么稀奇的,要取就直接取名魔教,然后做比正道门派还要正派的事情,才算厉害。对了,不用你陈平安说,我都知道之后的魔教是个什么德行。翻多了史书,就会发现历史就是这么兜兜转转,朝堂,江湖,都一样,画圆圈。偶尔出个道德圣人、武学天才,那就走出去一点,圈子大一些,后面的人继续转这个圈。”
陈平安想了想,道:“偶尔也会拐来拐去,没个边。”
卢白象点头道:“那就是乱世气象了,人如鸡犬,命如草芥。”
两人沉默许久。
卢白象问道:“对了,我很好奇,你为何执着于读书和讲理?”
“自卑。”
“何解?”
“缺啥想要啥。”
“嗯?”
“爹娘走得早,一个人过日子,讨句骂容易,被说声好却难,所以就希望事事做得对一些,不让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骂完了我,再骂我爹娘。对了,我还喜欢钱,因为穷得叮当都不响一声,穷怕了。但是我不喜欢欠别人钱,也不喜欢别人欠我钱。”
卢白象憋了半天,才说道:“真是……实在。”
在两人闲聊期间,朱敛就搬了条凳子在屋檐下翻书看,身为昔年藕花福地第一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隋右边则负手站在门口。
听到陈平安关于“欠钱”的话语后,隋右边冷哼一声,走回自己屋子,朱敛嘿嘿一笑,继续看书。
卢白象告辞离去,起身后抱拳道:“受教了。”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你拉倒吧。”
突然想起一事,不然死马当活马医?明天试试看,教裴钱那剑气十八停?
但是陈平安又有些犹豫,仔细想了想,还是再看看吧。
那座不知名的小客栈里,那位自称世外高人的外乡老人,沐浴更衣一番之后,在桌前正襟危坐。
拿出一大堆画轴,得有二十三支,还有水深水浅不一的大碗小碗,其他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皆是承载山上仙家门派“镜花水月”神通的器物。
如果陈平安在场,就会想起当年风雪夜,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一碗水,然后流着口水,观摩了仙子苏稼御剑的神仙风姿的场景。
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这位老人,估计真得哭着喊着敬称老人为老祖宗了。
事实上,青衣小童自己起的绰号“御江小郎君”,还是受某位前辈的启发。
那位前辈绰号“玉面小郎君”,与自号“一尺枪”的山上不知名豪客,是他们“这座山头”里的头两把交椅,绝对是扛把子的那种老前辈,德高望重!
这两位老人家,豪气干云,第一次交手,是为了争执正阳山苏稼和神诰宗极少抛头露面的贺小凉,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
玉面小郎君说是苏稼,仙气人气都足,贺小凉美则美矣,缺了点人味,反而不尽善尽美。
一尺枪愤而反驳。
然后双方开始往“白碗水中”砸小暑钱,就为了说上一句话,反驳对方一句。
其实小炼之后的雪花钱,同样能丢入各类镜花水月器物中,成为仙子们所在山头的山水灵气,只是灵气不足,无法传递话语。
可别小看这一枚枚雪花钱,积少成多,还真能让一些小山头,因为仙子貌美而山水灵气大涨。
至于一枚小暑钱,更是足以支撑砸钱之人说上一两句话了。
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那顿吵架,各自砸了七八十枚小暑钱!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枚谷雨钱了!
一吵成名。
不知道有多少小门派的仙子希望那两位老神仙,能够“大驾光临寒舍”,为她们一掷千金。
相比之下,一尺枪一般言语不多,只是默默丢钱,反观玉面小郎君则大大咧咧,最喜欢砸了钱后大嗓门说话,很喜欢仙子们撒娇似的热情吹捧。
此时老人看了半天桌面,最后挑中一幅画卷,打开后,稍等片刻,就有山水雾气升腾弥漫开来,很快就出现一座装饰素雅的屋舍,有一位年轻仙子怀抱琵琶姗姗走出,身后有一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随,最后乖巧地站在了角落。
仙子弹了一曲琵琶后,屋内没有任何声音。这就意味着没有豪客砸下一枚小暑钱,或是砸了,没说话,但是后者可能性极小。
仙子强颜欢笑,说了些干巴巴的言语,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楼女子,而且刚刚被师门要求做这种勾当,还是束手束脚。
就在此时,老人突然笑问道:“小郎君,在不在?”
几乎瞬间就有人冷冷道:“不在。”
仙子惊喜万分,赶紧起身,向着正前方施了一个万福,道:“拜见小飞升和武十境两位神仙前辈。”
这是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的别号……
仙子稳了稳钓到了两条大鱼的激荡心情,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弹一曲琵琶,犒劳两位砸起钱来惊世骇俗的大金主。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那个木头人似的婢女,顿时眼神微冷,脸上却依然微笑道:“石湫,还不快向两位老神仙道谢?”
那个婢女便施了个万福。
等到仙女弹完一曲,客栈老人才丢入一枚小暑钱,问道:“小郎君,我到了老龙城,回头找你去啊,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小郎君的答复,相当简明扼要:“滚。”
老人又丢了一枚小暑钱,道:“你咋这样呢?是我登门拜访,你都不用挪窝,又不耽误你几天工夫。”
小郎君:“没空。”
老人急了,问道:“别啊,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
小郎君:“没。”
老人气愤道:“武十境!你一个练气士,真当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啊?”
小郎君:“你不也叫小飞升,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你要有这个本事,我肯定在山头张大嘴巴接着。”
老人开始转变策略:“小郎君,你何等英雄气概的一位好汉,你就忍心让我万里迢迢白跑一趟?”
小郎君沉默片刻,老人紧张兮兮等待答案,最后小郎君淡淡道:“那就滚过来吧。”
老人顾不得在仙子面前丢人现眼了,欣喜道:“谢恩谢恩。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回头到了你帮派山门外,我给你打暗号啊。”
小郎君:“闭嘴。”
老人开心得很,喜滋滋地答道:“得令!回头见面,咱们哥俩好好聊。”
如果桐叶洲第二大仙家门派的玉圭宗子弟在这边,看到自家老宗主荀渊如此谄媚不要脸的一面,估计能够把眼珠子瞪出来,丢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
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这天晚上,吃过了饭,裴钱帮着朱敛收拾完桌子,抄完书,去前边铺子找陈平安。
陈平安已经将范峻茂“押注”的那壶酒,倒入了养剑葫芦,一天至多能喝两三口,多了不行——反而伤身伤神。
世间事皆是如此,过犹不及,惜福与贪福,只在一念之间。
陈平安刚喝完一口小炼之酒,脸色微红,裴钱在柜台那一边,踮起脚尖,始终安安静静,瞪大眼睛看着陈平安喝酒。
陈平安放下养剑葫芦,随口问道:“想不想藕花福地?”
裴钱摇头。
陈平安笑问道:“也不想爹娘吗?”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她问道:“你有没有生气?”
陈平安没有给出是或不是,而是问道:“为什么不想呢?”
裴钱神色宁静,撇撇嘴道:“就是不太愿意想呗。”
见陈平安好像还是没有生气,枯瘦小女孩趴在柜台上,啪一下将那张符箓贴在自己额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家乡遭了难,逃难那会儿,我娘亲是饿死在路上的,是我爹带着我到了南苑国京城外面。一路上,为了换几口吃的,我娘亲被我爹逼着去找别的男人。一开始我娘亲不愿意,就被我爹扯住头发往死里打。我那会儿只知道哭,想要拦一下,也被我爹打倒在地上。他是男人,力气大嘛。后来娘亲换来了吃的,我爹吃得最多,我娘亲少些,我最少。有一次,我半夜里醒过来,发现我娘亲偷偷跑出去,背着我们,一个人吃着一个黑乎乎的馒头。后来,娘亲好像生了病,爹不管,一开始还背着她赶路,后来有一天爹跟我说,娘亲饿死了。再后来,我爹让我去偷别人的东西,我因为这个被人打了好几次,我爹就骂我笨。我们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啊,走到了京城外面,看见城外有钱人开的粥铺,也有白白的大馒头。不知道我爹是不是吃得太快,还是怎么的,好像是给馒头撑死的。当时我就只有一个念头,希望爹还赶得上娘亲,做个伴儿。”
陈平安身体前倾,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道:“早点睡觉。”
裴钱笑了笑,应了一声,就蹦蹦跳跳去睡觉了,一路上还瞎嚷嚷着:“我有符箓,妖魔鬼怪,快快离开!”
陈平安独自坐在那里。
在那天之后,陈平安对裴钱越来越严厉,甚至会每天坐在裴钱身边,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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