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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认已经心比天高的郑大风,都不敢奢望那虚无缥缈的武神境。

断头路,何谓断头?跟着杨老头这位骊珠洞天历任圣人都要先拜山头的“神君”这么多年,郑大风知道一些内幕。

赵姓阴神心情大为舒畅,果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个传道人,才能让郑大风难受。

陈平安望向对面那尊阴神,问道:“按照前辈的说法,这间灰尘药铺有玄机?”

阴神笑道:“此地并非是郑大风随便跟范家讨要的寻常地方,是神君安排的,一旦开启阵法,我在此地,可以发挥出玉璞境的修为。”

郑大风叹气道:“那也是以折损阴德作为代价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撑不了太久。”

阴神脸色如常,道:“真当我随你走这趟老龙城,就是每天陪着你晒太阳看月亮,等着哪位仙子御风从你头顶掠过?只要撑过了一个月,形势兴许就有变化了。”

“明白了。”陈平安笑道,“那现在开始算一算我们这边的实力。”

郑大风吃着盐水花生,环顾四周,问道:“你说有哪些?不都在这间屋子里头了?”

裴钱指了指自己,开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离练成绝世剑术还差一个‘明天’哩。”黑炭似的小丫头,难得还有些难为情。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裴小女侠,你其实才是我们的顶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钱笑纳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吩咐道:“再来些瓜子。”

郑大风还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丢在裴钱面前的小碟子里。

兴许是碟子不大的缘故,显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极有诚意,于是裴钱看这家伙,就稍稍顺眼了些。

陈平安终于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养剑葫芦后,飞剑十五掠出,然后陈平安又取出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龙城不是很多人觉得有钱就了不起吗?我如今钱没几个了,可我多少还是攒下了些家当的。我身上这件法袍,名为金醴,是上古仙人遗物,郑大风,你能不能穿?还有一条用蛟龙沟元婴老蛟龙须制成的缚妖索,你能不能用?”

郑大风摇头道:“等你跻身了武道炼神三境,就会知道这些所谓的仙家外物,只会束手束脚。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会越发送死。”

陈平安点点头,拿出一大摞已经画好的符箓,介绍道:“阳气挑灯符应该用不着,登龙台既然类似苻家打造出来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没机会,还有这宝塔镇妖符……斩锁符,专制蛟龙之属。至于这张我一个朋友亲笔书写的镇剑符,品秩极高,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都能够厌胜片刻……”

陈平安仅仅是取出那叠符箓,对面赵姓阴神就已经微微察觉到一股压迫感,尤其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虽说是专门针对地仙剑修,但仍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郑大风震惊道:“陈平安,你这趟倒悬山之行,就每天忙着打家劫舍?”

陈平安没搭理郑大风,继续拿出一件件东西,接连将三只瓷瓶一一展示:“桐叶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龙沟那条老蛟的元婴金丹,还有一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郑大风转头望向赵姓阴神,指了指最后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问道:“你信吗?”

赵姓阴神摇头又点头,道:“一般人我不信,陈平安说了,我就信……一半吧。”

陈平安问道:“有哪些东西,可以救急吗?”

郑大风说了句“让我缓缓”,就陷入沉思。

赵姓阴神问道:“早知道你有这么多家当,就不该让你陈平安进这屋子,何必呢?”又重复一次:“何必呢?”

陈平安神色平静道:“你可以当我是在跟药铺那位杨神君,做一笔大买卖,要么输个底朝天,要么赚个撑死人。”

阴神只是摇头不语,显然不信这种说辞。

陈平安转头,致歉道:“你们怎么说?”

魏羡淡然道:“么(没)得法子,还能咋样。”

隋右边横剑在膝,眼神熠熠,道:“我除了一颗青虎宫坐忘丹,还多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

朱敛呵呵笑道:“杀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说话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离开老龙城,只是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卢白象最为务实,“那么我也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拿到老龙城堪舆图后,我可以帮着谋划具体路线。”

陈平安对四人一抱拳:“谢了!”

转过头,问郑大风道:“你觉得他们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药之后,短时间还能不能提升?”

郑大风点头道:“一个七境金身境,三个六境巅峰,人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招徕的这些家伙。金身境稳固境界一事不难,其余三人,想要在这几天破境,还是很难,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将六境巅峰的高度顺势拔高一截。只要这次他们能活下来,对于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毕竟巅峰不过是‘无瑕’,距离能够争夺那‘最强’二字,还差得老远。这两天我可以给他们四人喂拳,我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们能吃进肚子多少,各凭本事。”

画卷四人面无表情。

郑大风一挑眉,陈平安身边这四名扈从,架子真不小啊,不过四人有各自的气魄,是真不俗气。

纯粹武夫,各有各的纯粹法门。

魏羡是沙场万人敌,深陷敌阵,四面八方皆铁甲,凿阵而已。

卢白象是才情惊艳,除了武道之外,琴棋书画,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

隋右边是一心追求剑道极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飞升壮举。

朱敛和颜悦色的面皮下面,就藏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任你们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敌不过我朱敛一人双拳。

郑大风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喂拳,有些期待。

陈平安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我想要炼化一件本命物,灰尘药铺这边如今能不能找人购买?而且必须保证不在天材地宝上面动手脚。如果成了,我等于多出一条命。”

赵姓阴神转头望向郑大风。

郑大风想了想,道:“我得问一个人,如果她点头,就可以。”郑大风突然笑问道:“我信她,你信我吗?”

陈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师父。”

郑大风再次吃瘪无言。

阴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几幅堪舆图。”

陈平安转头对裴钱说道:“你跟隋右边睡一间屋子,魏羡三人挤一挤,我可以在前面的药铺打地铺。不过如果材料能够收集齐整——”

不等陈平安说完,裴钱大义凛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铺!”

隋右边四人并无异议。

这些琐碎,大战在即,终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临,陈平安端了条长凳子,隋右边和魏羡三人分别在两间屋子服下丹药后,走到院子里。

郑大风一手负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对同境修士,十丈之内,纯粹武夫务求一拳而已。你们四人,我虽不知根脚来历,却也可以暂时当四名七境练气士来看待。你们只管一起上,咱们节省时间。”

无一人向前。

郑大风无奈道:“怎么,不把我这个九境武夫当盘菜?嫌弃四人联手围殴一人,跌份儿?”

裴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脚边。

郑大风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郑大风只管尽情出拳。

“既然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郑大风脚尖一拧,身形不见。

砰的一声,四拳几乎同时递出。

站在两侧屋檐下台阶顶部的隋右边、魏羡、卢白象和朱敛,分别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郑大风啧啧道:“底子打得不错啊,陈平安,你到底上哪找来的这些扈从和婢女?我也想要几个,尤其是像这位姐姐这般模样的……”

隋右边率先出剑了。朱敛身形佝偻,一跃而去。魏羡和卢白象几乎同时向两侧挪步散开,随时策应院中隋右边和朱敛两人。

根本无须言语,即已心有灵犀,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该有的境界。

陈平安轻声道:“有兴趣的话,可以仔细看看。”

裴钱抬起手,满满的瓜子,陈平安摇摇头,她这才收回手,嗑着瓜子摇头道:“不感兴趣,跟……师父你差远了。”

私底下喊爹,当着陈平安的面就喊师父,裴钱觉得自己真是读书读开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陈平安说道:“你错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境界的高低,我其实暂时还不如他们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过接连几场大战苦战死战,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随时可以破开六境瓶颈。”

能够让陈平安觉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强过崔姓老人说陈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还不错”了。

裴钱扬起脑袋,笑容灿烂道:“师父你反正是最厉害的。”

院中四人,在郑大风手底下吃足了苦头,这还是郑大风故意将境界压在八境远游境的状态下,不然更没法打,喂拳就成了欺负人。

武道修为不比练气士境界,武夫一境之差,天壤之别。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教陈平安练拳的崔姓老人,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当年在竹楼外,就轻轻松松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个想要拜师学艺的六境武人。

可这样的例外,也差不多是孤例了。

陈平安想起了剑气长城那个在墙头走桩,一身拳意硬生生压过城头近身剑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陈平安很想知道,如今两人同样是五境,自己会不会依旧毫无悬念地连输曹慈三场。

陈平安轻轻抛开杂乱思绪,盯着院中的对战,对裴钱说道:“那次进入清境山地界前,咱们经过那座郡城,我其实忘了跟你说声对不起。”

裴钱嗑着瓜子,抬起头,疑惑道:“是说那个烙饼的事情吗?为啥跟我说对不起?”

当时裴钱拉着她的半个朋友老魏去买吃的,陈平安和卢白象三人在逛书铺。

等到陈平安找到裴钱的时候,发现这丫头正大口大口啃着一张烙饼,有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在指指点点,对着黑炭小丫头破口大骂,妇人身边还有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孩子。

妇人骂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出身书香门第的缘故,只是一个劲说裴钱这野丫头没家教,怎么可以如此蛮横无理,爹娘也不管管之类的。

陈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钱又闯祸了,就板着脸走过去。

他很怕裴钱在自己身边,非但没有学会书上的道理,却反而与自己还有朱敛四人相处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气息。

所以走到裴钱身边后,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重,虽然没有直接训斥,可到底是偏向妇人小孩那边些。

裴钱也委实是怕极了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把剩下半张大饼递向那妇人,说她不要了,送给那孩子好了。

妇人勃然大怒,越发生气,觉得受到了羞辱,把陈平安当作裴钱的家族长辈,一并教训了一通。

大概是见陈平安的穿着打扮,像是殷实门户里走出的有钱子弟,妇人收敛了些许,骂得含蓄了许多。

等到魏羡出面说了几句,陈平安才明白其中缘由,竟是裴钱买到了铺子最后一张烙饼,刚好有个孩子过来,实在嘴馋,就要裴钱把饼给他。

裴钱哪里肯,就摇头晃脑啃了起来,故意嚷嚷着哎哟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气哭了,妇人便开始骂人。

裴钱倒是全然不在乎,只是开开心心吃饼,妇人越骂,裴钱就越吃得欢,而魏羡就在旁边看着,只要那妇人不动手,他就不插手。

陈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牵着裴钱的手,要妇人给裴钱道歉。妇人气疯了,叫嚣着要让陈平安出不了郡城。陈平安就让她试试看。

妇人让陈平安走着瞧,然后就气咻咻带着孩子走了。

结果就没有了然后,等了一时半刻,陈平安见没有下文了,就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那座郡城。

此时,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道:“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

裴钱就奇了怪了,连瓜子也不嗑了,离开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的长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说天底下就数断头饭最好吃了,爹,你该不会是又想把我丢下不管了吧?所以先用这些话骗我?”

一时间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钱更加手忙脚乱,丢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陈平安的袖口。陈平安一记爆栗敲下去,裴钱立即破涕为笑。

得嘞,没事了。

裴钱松了手,双手撑在长凳上,脚丫一晃一晃地,道:“恁大点事,师父你还跟我道歉,真是吓死我啦。用老魏的家乡土话讲,屁大点事,那就是毛毛雨,洗个头都嫌不够啊。”

陈平安同样双手撑在长凳上,笑道:“还记得上次我们登上天阙峰山顶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裴钱使劲点头:“记得很清楚哩,你当时做了件怪事,站得笔直笔直的,还扶了扶头顶的玉簪子,可不就是书上讲的正衣冠嘛。青虎宫那些个家伙,你又不认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为啥要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后来就不去想了。”

陈平安眼神恍惚,抬头望向远方,轻声道:“早些年,在家乡小镇的大门口,我当时就站在郑大风身边,隔着一道木栅栏大门,第一次遇见了外乡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们的神态……我从小就眼力好,记性也不错,所以一直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陈平安停顿许久,轻声笑道:“所以我练拳以后,就一直想,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变成那些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蝼蚁的眼光,看待别人,看待我们这个人间。”

这可能是陈平安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跟眼前这个黑炭小丫头说着书本之外的道理——属于陈平安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然后伸向裴钱那边,看似随意道:“我们每个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么说呢,就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道理,受过多少苦难,记住了多少父母无声的教诲。所以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时候,会觉得原来陈平安的爹娘,还有陈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后就只教出了这么个人。”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现在不懂没关系,年纪小嘛,我像你这么大岁数……”陈平安哑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笑了笑,陈平安将所有瓜子交到裴钱手上,自言自语道:“齐先生的先生说得对,小小年纪要有朝气,我做不到,过了岁数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书院的小宝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个肩上有杨柳依依,一个肩上有草长莺飞,一个肩上有清风明月,多好,一想到这个,我就会开心,很开心。”

裴钱“哇”了一声,嘿嘿笑道:“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上哪儿找第二个去哦。”然后小女孩也开始忧愁起来,“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我要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面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着等我呢!”

小女孩唉声叹气起来,又道:“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了,么(没)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陈平安也晃着双脚,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裴钱想了半天,轻轻说道:“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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