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水神娘娘喜欢上了陈平安,裴钱会生气,可当她听说水神娘娘不喜欢陈平安,她就更生气了,脱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水神娘娘转头看了眼气鼓鼓的小丫头,笑道:“哎哟,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欢陈平安,才算不眼瞎?”
裴钱冷哼一声,一副“你这娘们头发长见识短,我才不与你废话”的骄横表情。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畅,见着了裴钱这副模样,更是笑出声来。
觉得自己被小瞧了的裴钱便越发气愤,恨恨道:“笑什么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儿,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水神娘娘脚步轻缓,轻声问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谢礼?”
裴钱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气无力道:“算了吧,你自己送陈平安,我可不敢胡乱收礼。不然他醒了后,肯定又得嫌弃我没家教,不懂礼数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何苦来哉?你说是不是?”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事,我自有贵重之物要赠送陈平安,你呢,既然是‘陈平安女儿’,我作为半个长辈,初次见面,送些东西给你,哪怕你偷偷藏着,不给陈平安发现,也并不过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说了,你又不会拿去为非作歹,要是事后陈平安晓得了,最多骂你几句,不痛不痒的,怕什么?”
裴钱略微心动,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做坏事?我坏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么厉害至极的仙家宝贝,或是学了了不得的神仙术法,我见谁不顺眼,一照面就咔嚓了他们,比那个姓朱的大坏蛋、老东西,还有那个名字叫‘右边’、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的丑娘们,杀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时饿了吃饭一样,眨眼工夫,就要再盛一大碗白米饭了!陈平安都拦不住!不过呢,到时候陈平安打不过我的话,我会照顾一下他的面子。”
小女孩越说越开心,说得水神娘娘心惊胆战。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陈平安带了怎么个小怪胎,竟然把杀人一事,说得跟吃饭一样,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欢故作骇人言论那种。
水神娘娘变了眼神,再次仔细观察裴钱。
裴钱突然怒道:“你这水神娘娘,真是坏心眼,恩将仇报!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门心思想要陈平安瞅见我犯了大错,把我赶出家门,你好趁机当好人收留我,要我在这碧游府给你当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
水神娘娘默不作声,一边背着酣睡的陈平安,一边低头打量着黝黑娇小的小女孩。
她故意让自己眼神冰冷,既刻意掩饰,又有些泄露,笑问道:“你就这么看我?”
果然,裴钱立即就退后一步,故作轻松,笑道:“水神娘娘,我跟你开玩笑呢。”
水神娘娘心中了然,这个拥有金形天姿的小姑娘,来头绝对不小,而且几乎不用奢望自己能够驾驭此人的心性。
水神娘娘没来由想起了当初裴钱捧水而至,陈平安轻轻一句,小姑娘立即就原路返回,放回那捧水精,而且好像全然顺乎本心,没有半点违逆的意思。
水神娘娘终于咀嚼出一些苗头,然后在心中对背上的年轻人赞叹一声。
裴钱乐了,道:“你方才吓唬我呢。”
水神娘娘有些无奈了,小丫头果真有洞悉人心起伏的敏锐直觉?这要是有人跟她朝夕相处,得多累?
水神娘娘将陈平安送到碧游府一栋最雅致的独栋小院,院门房门皆自行打开,把他放在被褥华贵的床榻上,裴钱嚷着让开让开,帮着陈平安脱了靴子,再盖好被子,这才一屁股坐在床边,瞪着水神娘娘,后者笑道:“你有你睡觉的地儿,我这就带你去。”
裴钱使劲摇头道:“我得替我爹守夜,防着坏人。”
水神娘娘道:“行了,别想着拍马屁了,陈平安真的睡着了。”
裴钱将信将疑,回头看了眼陈平安,这才起身,笑嘻嘻道:“那带我去眯一会儿,困死我了。不过千万记得我爹醒了,就立即叫醒我,我们还急着赶路呢,说好了天亮之后跟上大队伍的,我爹向来说话算数。”
水神娘娘算是彻底服了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了,带着裴钱离开屋子后,好奇问道:“大队伍?怎么回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大致说了一下姚家队伍的情况。
水神娘娘点点头,道:“没问题,你们安心睡两个时辰,到时候我像昨夜那样,一下子就将你们送到埋河上游。”
裴钱这才放心,跟着这位极其有钱的“矮冬瓜”女子,一起去往附近的一间院子。
她嘴上挑三拣四,满脸嫌弃,可心里头早已羡慕得一塌糊涂,心想着以后自己有了大把银子,一定要有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富贵气派的屋子,还要用金子银子铺地,再在屋子里贴满那些黄纸符箓!
安置好陈平安和鬼精鬼精的小姑娘,水神娘娘一步就来到了碧游府大门外,抬头看着那匾额,怔怔出神。
又一步倒退跨出,瞬间来到了供奉有她金身的水神祠庙内,距离开门迎接香客还有约莫一刻钟,她大步走入主殿内。
先前她结成金丹,天生异象,使得门外数百香客们纳头便拜,心诚至极,她在远处碧游府内,亦是心生感应,对于神道香火,略有所悟。
大殿内神台上的那尊泥塑金身,已经恢复原样,不再神光外露,照耀埋河。
神像其实与她本人相貌只有四五分相似,而且神像女子身材婀娜,衣袖飘举,线条灵动,如神人身披天衣。
她一直觉得神像过于美化自己的形容姿色了,完全就不是自己,只不过这就是山水神祇祠庙塑像的规矩。
此水神庙最早的一位庙祝妇人,是溺水被水神娘娘所救,之后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贵身份,在水神庙担任了庙祝,一做就是五十年,从一个年轻妇人,慢慢变成了白发老妪,因为没有修行资质,活到八十高龄便去世了。
正是这位庙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帮着水神娘娘收拢信徒,年复一年开设粥铺救济百姓。
弥留之际,老妪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纤手,沙哑笑道“娘娘还是这般好看,金身神像还是匠人手艺不精,不及娘娘容颜万一,是她这个庙祝当得差了”。
最后老妪泪眼婆娑,询问水神娘娘一句话,四个字而已:“可曾消了?”
不等水神娘娘给出答案,老妪就去世了。
那位至死也虔诚的庙祝,其实不是一开始便是世人眼中的好人。
她年轻的时候,男人行商,经常出门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别的男人。
事情败露后,更是勾结野汉子害死了丈夫,之后成功改嫁,还霸占了前夫所有家产,快活了几年后,因恶缘而聚,由恶报而散,一次踏春郊游,被见异思迁的男人打得半死,丢入埋河水中,刚好被那会儿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娘娘救起。
凡此种种,这位水神娘娘始终不得解惑,直到读到了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说那人性本恶,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身为埋河水神,可以凭借香火照见人心,原本她对人心丑陋深恶痛绝,甚至还会排斥那些袅袅香火,总觉得每次让人许愿灵验,自己就多一丝恶业缠身。
在那之后,她的心境才开始有所转变,统辖埋河水域,镇之以威,震慑恶念,同时联手埋河两岸的数个城池的城隍爷,数次显灵,对朝廷祈雨一事,不遗余力施展神通,哪怕拼着道行衰减,金身黯淡,都要争取有求必应,不管香火是善念还是贪念,至少先做到让自己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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