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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笑着直起身,离开酒桌,道:“这就去接回这位公子的真身。只是劳烦公子真身,在我数十声后,跃入埋河水中。”

这位水神娘娘一边朗声数数,一边身形长掠去往碧游府附近的埋河河段“捞人”,这即是一方神祇的独有神通。

数到十后,陈平安一拍脑袋,想起些什么,有些无奈。

片刻之后,水神娘娘除了带回陈平安真身,还带来个浑身湿淋淋的小跟屁虫——裴钱。

钟魁爽朗大笑。

陈平安问道:“阴神如何返回?”

钟魁一挥衣袖,摇动一阵清风,将陈平安的阴神轻轻拂入真身,提醒道:“在能够以阳神护驾之前,以后可别轻易阴神夜游了。”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从方寸物中取出小雪锥,交给钟魁。

钟魁接过小雪锥后,问道:“以后怎么还给你?”

陈平安笑道:“你可以将小雪锥寄往东宝瓶洲的大骊王朝,龙泉郡落魄山陈平安。”

钟魁点头之后,脸色古怪,越来越古怪。

实在忍不住,钟魁问道:“该不会你真的认识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吧?我可知道骊珠洞天的好些事情。”

陈平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位水神娘娘喝了口酒压压惊,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你认识齐先生的先生吗?”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芦喝起了酒。

好像喝酒一事,还是老先生教的?当时老秀才被某个少年背在身后,老人使劲拍打着少年的脑袋,嚷嚷着“少年郎要喝酒哇”。

裴钱说要去大门口那边看那堵影壁,影壁上面庙里头的香火会飘,还有香味,水流会动,还有声响,太有意思了。

水神娘娘大手一挥,招来一名妙龄婢女,让其带着裴钱去赏景。

想起刚刚离开的那位其他文脉的儒家圣人,陈平安便放下酒葫芦,说道:“齐先生当初在我家乡龙泉郡——其实最早就是那座骊珠洞天——担任学塾教书先生。虽然我小时候穷,没上过学塾,但是齐先生自然是见过的,毕竟小镇就那么大。我家隔壁邻居是齐先生的学生,他经常提起齐先生。”

钟魁坐回酒桌,笑眯眯倒了杯酒。

陈平安这些说辞,他当然信,且不全信,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粹武夫,就拥有养剑葫芦和两把本命飞剑,还能阴神夜游,虽然骊珠洞天藏龙卧虎,陈平安可能另有福缘,可要说陈平安跟齐静春只是“见过”,钟魁打死不信。

但是陈平安有所保留,钟魁就不去刨根问底。

虽说文圣学问,已被各大书院禁绝,但其实民间书楼私藏几部文圣著作,看过读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甚至别说是认识齐静春,就算是上过那座学塾都没有关系,只要你陈平安不是继承齐静春学统文脉的嫡传弟子,就绝对不会有任何麻烦。

退一万步说,在桐叶洲的大伏书院辖境内,即便真是,也无妨,有他钟魁,更有他先生。

可要是在南北两端的那两座书院,就说不准了。

水神娘娘两眼放光,双手撑在酒桌上,急匆匆问道:“那你见过文圣老爷吗?是不是特别儒雅的一位老人,高冠博带,袖有清风,严肃中又带着点温柔,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是位学问通天的世外高人,气质就跟画上的那些山林高士差不多?”

陈平安只得违心说道:“不曾见过。”

水神娘娘的眼神中既有惋惜,又有怜悯,前者为自己,后者为陈平安。

她颓然坐回位置,豪饮一大碗酒,抹完了嘴,唏嘘道:“那真是人生憾事了,你竟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先生,以后争取见一见,不然你的人生不圆满。”

陈平安无奈笑道:“好的,我争取。”

她记起一事,又问:“那你见过一个叫崔瀺的家伙吗?一个身为大弟子却欺师灭祖的王八蛋。还有那个剑术通神的剑仙,名字特别霸气,叫左右,据说他的剑术,举世无敌。还有茅小冬之流……文圣这么多弟子,你总见过一个吧?”

陈平安提了提酒壶,道:“憾事憾事,喝酒喝酒。”

水神娘娘一拍桌子,满脸的怒其不争,斥道:“喝个屁酒,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要是在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离开家乡后第一等大事,就是去寻访文圣老爷。若是闯不进那学宫功德林,那就退而求其次,好歹要去骂过崔瀺,见识过左右的剑术,与茅小冬下过棋……”

陈平安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

钟魁忍着笑:“骂崔瀺?水神娘娘,不是我瞧不起你,那位大骊国师即便按传闻所说境界大跌,还是可以用两根手指捏碎你金身的。”

水神娘娘理直气壮道:“我在大骊京城门外骂上几句,他也听得到?”

钟魁翻白眼道:“那他还真听不到。”

三人各自喝着酒,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潜伏在扶乩宗附近的那头大妖,被揭穿身份后暴起行凶,竟然让那对擅长合击之术的玉璞境道侣,一死一伤,战场还是在那扶乩宗山头。

那头大妖哪怕占着先天体魄强韧的优势,恐怕境界也得是十二境才行。

一头本该早已扬名立万的仙人境大妖,竟然无声无息地隐匿在桐叶洲中部无数年,扶乩宗和书院都没有丝毫察觉?

而且好巧不巧,太平山宗主去拦截它入海的时候,太平山镇压妖魔的牢狱就突然打开了,众妖成功逃逸四方?

水神娘娘小心翼翼地问道:“斗胆问一句,你家那位山主先生,离开了书院,身先士卒搏杀大妖,真不怕陨落吗?”

钟魁气笑道:“念我家先生一点好,行不行?再说了,天底下谁都可以问这个,唯独水神娘娘你就算了。这两百多年,你主动离开碧游府,跟那头埋河大妖打了多少场架?”

水神娘娘喝了口酒:“那不一样,我就是一个小小水神,你家先生可是出身文庙某位圣人府邸……”

钟魁斜眼道:“这就是你从文圣老爷那些圣贤典籍中看出来的道理?”

水神娘娘恼羞成怒,当面骂她见识短浅都没关系,可牵扯到文圣老爷,万万不行,于是一拍桌子站起身,骂道:“钟魁,你再这么阴阳怪气说话,就把面条和酒水吐出来!”

钟魁喝了口酒,道:“我就喝你家的酒。”他又喝了一口,又道:“我又喝了,真好喝。”

水神娘娘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陈平安轻声道:“家乡有个牌坊,四块匾额中有一块,写着‘当仁不让’,大概就是钟魁先生为何如此选择的原因了。之前钟魁说为何浩然天下愿意遵守儒家订立的规矩,钟魁先生今日此举,无论最后生死,我和水神娘娘你,会觉得大伏书院之学风,足可令人高山仰止。我以后若是有了子女,他们出门游历天下,我就一定会让他们来一趟桐叶洲,去一次大伏书院。”

钟魁点头,举起酒碗敬了陈平安一次。水神娘娘“嗯”了一声,认可此说,便也敬了陈平安一碗酒。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钟魁放下酒碗,准备做完最后一件事情,就要离开这埋河碧游府。

裴钱一路小跑到大厅门槛外,双手作掬水状,满脸雀跃,对陈平安献宝似的大声喊道:“我从影壁上捞出的一捧水,要不要瞅瞅?”

她放低胳膊,十指合拢双手之间,还真装有一汪碧水。

陈平安看过一眼,吩咐道:“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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