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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次箭矢攒射而来,角度刁钻,这名纯粹武夫干脆就以身躯遮挡那几支箭矢的路线,最后不过是在雪白甘露甲表面溅起一点火花而已,这点甲丸储藏的灵气损耗恐怕都不用花费一枚雪花钱,而对方往往要付出一条鲜活性命的代价。

山泽野修最喜欢富贵险中求,一遇上机缘就敢铤而走险,那些突然被寻见、发掘出来的上古真人茅庐、仙家府邸、洞天福地破碎后的大小秘境,必然有野修蜂拥而去,为了争抢一件灵器法宝,打得脑浆四溅,图什么?

还不是为了获得这种碾压他人的快感,要么倚仗神兵利器杀人,要么凭借护身法宝刀枪不入、术法不侵,让对手心生绝望。

剑修在战场上闲庭信步,一把飞剑,方圆百丈内,剑光如虹。

武夫如影随形,严密护住其四面八方。

中年剑修人如其剑,干脆利落,不做丝毫多余举动。

可那魁梧武夫就不同了,本身性情暴戾,又不能放开手脚追杀铁骑,厮杀得不够酣畅淋漓,所以每次剑修重创了姚家精骑,使其跌落马背,只要在两人行进路线上,那武夫就一脚踩烂其头颅或是踩凹其胸膛,模糊血肉和破碎甲胄搅在一起,惨不忍睹。

而此时天上掉下个人,中年剑修停下脚步,以一洲雅言笑问道:“是大泉刘氏的新供奉?”

桐叶洲,山水多阻绝,按照那本神仙书记载,相较于东宝瓶洲,更加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所以各国上层人士,尤其是礼部衙门官员,往往精通桐叶洲雅言。

那魁梧武夫没好气道:“先生废这话做什么,直接宰了便是,不过是个七境以下的武夫,这般年轻的武学天才,杀起来更痛快。”

剑修笑道:“凭空多了一条大鱼,不正合我意吗?”

虽然他停下脚步与陈平安交谈,可是他的那把飞剑悬停在姚家铁骑逃亡方向的最前边。

这场追杀,除了先前两人合力偷袭,惊险斩杀掉姚家铁骑的那名随军修士,此后剑修一直就是驾驭飞剑,先杀最外围的姚家铁骑,率先突围之人先死,这就是他的游戏规则。

一个老人披挂甲胄,与四周骑卒并无两样,应该都是大泉王朝的边军制式轻甲。

他捂住腹部,指缝间皆是鲜血。

虽然处境凄凉,可老人始终神色自若,并无半点颓丧怯懦,哪怕麾下精锐护着他,死伤惨重,大好儿郎没有凯旋,甚至没有轰轰烈烈战死边关,而是死于这种肮脏的庙堂党争中。

老人眼眸深处有愧疚和哀伤,但是没有半点流露在脸上。

戎马生涯数十载,见惯了生生死死,加上为将者慈不掌兵,这位权倾南方边境的老将军镇定异常。

剩下的百余姚家铁骑死死护住老人,并没有因为刺客的强大便心生怯意。

姚氏治军,法度森严。

例如姚氏子弟,无论嫡庶,年少时就已弓马熟谙,十五岁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一律从底层斥候做起,姚氏男子死于边关战事者不计其数,以至于姚氏寡妇的说法传遍数国。

陈平安没有转身望向那支骑军,而是问了老将军一个奇怪问题:“将军姓姚?祖上与东宝瓶洲北边大骊王朝的姚氏可有关系?”

老将军皱紧眉头:“大骊王朝?不曾听说。”他稍作犹豫,“不过我大泉姚氏先祖的确来自东宝瓶洲,但是具体何处,先祖对此讳莫如深,当初命人撰写家谱,只提到了‘龙窑’二字以及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而且明言不许后世子孙去东宝瓶洲寻祖访宗。”

陈平安再问:“将军的先祖可曾提及什么街巷,或是……一棵树荫茂盛的大柳树?”

老将军虽然很想点头,兴许就可以与这个怪人攀上关系,说不定就能赢得一线生机,可是光明磊落的耿直心性不由得他如此行事,况且涉及祖先籍贯,后世子孙哪里好胡乱攀扯,沉声道:“没有说什么街巷,也没有什么柳树,只说故乡的槐花滋味不错,代代相传,我大泉姚氏祖宅大院就种植有一棵千年老槐。”

陈平安这才转过头,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明白了。”

老将军愈发疑惑:这孩子到底明白了什么?

剑修似乎也在等待什么消息,眼角余光一直飘忽不定,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打趣道:“你们俩拉完家常了没?完了咱们就办正事。”

陈平安双手按在痴心剑柄和停雪刀柄上,问道:“是有人花钱买凶杀人,你们则收钱替人消灾?”

剑修一脸无奈道:“你话很多啊。”

陈平安笑道:“不常见的,你们刚好碰上了。”

姚家铁骑当中,有一名与老将军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少年骑卒,看看那个凶神恶煞、杀人如割麦子的剑修,再看看一袭白袍、两袖清风的年轻人,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一名与老将军隔了两个辈分的年轻骁将总算有机会喘口气,与主公说几句话。

先前只能一路逃亡,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袍泽死于飞剑之下,实在是狼狈不堪。

这个及冠之龄的年轻骁将,脸上被剑修飞剑割裂出一道血槽,皮开肉绽,十分凄惨,可是他全然不在意,只是轻声问道:“将军,以那名歹人剑修展露出来的飞剑神通,不应该让我们放出信号给三爷和九娘的。”

老将军一直盯着陈平安的背影,听到身边亲信的问题后,冷笑道:“我们既是目标之一,更是诱饵。”

年轻骁将显然是姚家铁骑的嫡系,知晓许多边军和朝廷内幕,小心翼翼道:“那么朝廷之前秘密借调我们大半数军中修士去参与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争……”

老将军低声感慨道:“这也算是幕后之人的阳谋了,既能让南边敌国内耗元气,也为我们这次遇袭埋下伏笔。这绝不是一个繁露马氏可以做到的……”

陈平安转头问道:“敢问姚老将军,为何被这两人追杀?”

老将军笑道:“可能是沙场恩怨吧。”

这场阴谋涉及大泉朝堂一些密事丑闻,他当然不愿多说。

姚家边军一向对历代刘氏皇帝忠心耿耿,远离庙堂纷争,谁当了皇帝就听命于谁,不掺和任何风波。

但是最近十年间,出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意外。

按照祖训家规,姚氏女子不得外嫁世族豪门,只与地方士族通婚联姻。

可是老将军的年幼女儿当年与一个游历至此的年轻人一见钟情,男子品行、才学俱佳,两人还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

本该是喜结连理的好事情,只是老将军当时恪守家规,不赞同此事。

他女儿不愧是姚氏女子,便默默承受下这份相思之情,给那人写了一封绝交信。

不承想,那男子竟然再次来到边关。

大雪天,堂堂吏部天官之嫡长子在姚氏祠堂外跪了一天一夜,姚家上上下下皆动容不已,最后实在是没理由拆散这对鸳鸯,老将军就答应了女儿与他的婚事,但是老将军这一辈没有任何一人赴京参加婚宴。

其后,姚姑娘也没有回过娘家一次。

老将军与那位位高权重、执掌天下官吏升迁之路的亲家更是从无书信往来。

可即便如此“不近人情”,依旧撇不清姚姑娘姓姚的事实。

只是一次破例而已,十年后就带来了家族覆灭之隐患。

先是去年老将军的那位尚书亲家被庙堂死对头繁露马氏暗中指使言官大肆弹劾,之后被龙颜震怒的皇帝狠狠申饬一番,吓得他回到家后就立即动笔,上书一封,措辞凄凉,“体态孱弱,垂垂老矣,犹然不如稚童,牙齿所余不过三两颗,与‘鲜’字无缘已久”,主动要求告老还乡。

皇帝陛下不准,但是老尚书在吏部衙门的声势跌落谷底。

只是这次除了根深蒂固的党争,真正麻烦的地方还是牵扯到了储君,京城又多了很多不讲规矩的外乡人位居庙堂要津推波助澜。

有意思的是,三位皇子都很出类拔萃,各有所长,放在大泉任何朝代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选。

京城官员的起起伏伏、边陲将领的东跑西调,让人目不暇接。

连远在南方边境的姚家铁骑都没办法置身事外,大泉王朝最近这些年的暗流涌动,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剑修厮杀只在一瞬间,那柄悬停在姚家铁骑外围的本命飞剑从马队中间一掠而过。

好在剑修为了追求极致速度,拣选了一条路上没有障碍的最快路线,不然恐怕这一剑又要刺透好几颗头颅。

陈平安推剑出鞘,双指并拢作剑诀,驾驭窦紫芝这把耗费家底的法剑痴心抵御从背后迅猛而至的剑修飞剑。

剑修心一沉:年纪轻轻的不速之客不但是一名剑师,那把佩剑竟然能挡住自己本命飞剑灯烛,难不成还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宝?

不然以灯烛的锋芒,江湖上所谓的神兵利器根本就经不起一击,可那把佩剑好似连一个缺口都未曾崩开。

魁梧武夫有些幸灾乐祸:“先生,还不急吗?”

剑修并未动怒,微笑道:“试试此人深浅,就当陪他玩一会儿,我有自保的本事。”

“如此甚好!”身披甘露甲的纯粹武夫狰狞大笑,一脚踩出一个坑洼,暴起前冲,五六丈外对着陈平安就是一拳递出,拳罡汹涌,罡气碗口粗细。

陈平安一手负后缩在袖中,在驾驭痴心一次次抵御剑修飞剑之际抬起手臂,以掌心迎向那道拳罡,五指一抓,拳罡竟是直接被他捏碎。

魁梧武夫哈哈大笑,倒也没有半点慌张神色,本就是试探性一拳,五成功力都不到:“先生,道行不算浅了!至于到底有多深……”他轻喝一声,骤然加速前冲,眨眼之间就来到陈平安身前数步外,右手猛然抡起一臂。

这一拳递出之时,快若奔雷,他的整个右侧肩头都绽放出雪白光彩。

砰然一声,陈平安依然用手掌挡下了武夫的一拳。

魁梧武夫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解:眼前年轻人竟然纹丝不动?

虽然疑惑,但没有耽误抬脚的一记狠辣膝撞。

武夫搏杀,尤其是高手之战,念头急转的同时,每次出手还要发乎本能,甚至要快过“心意和想法”,这才算真正登堂入室。

陈平安背后那只手离开袖子,轻轻一拍眼前白甲扈从的膝盖,然后一肘捶在此人胸口,打得他身体向后飘荡而出。

只是那一拳犹然被陈平安握在手心,于是那人又被一扯而返,陈平安一拳砸在那人心口外的甘露甲上。

魁梧武夫轰然倒飞出去,摔在十数丈外的地面上。他身负兵家甲丸,伤得不重,更多的是体内气机的震荡,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手掌一拍地面,他重新起身,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左右咧嘴,埋怨道:“先生,他娘的这家伙到底是剑师还是横炼体魄的外家拳宗师?”

剑修站在他身后,笑容玩味:“你还不许一个武学天才两者兼具啊?”

魁梧武夫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了眼山坡顶上的魏羡,心情不再轻松,对剑修说道:“那这小子就真是该死了。先生,你玩够了没有,咱们可千万别阴沟里翻船,这家伙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剑修点点头:“大泉刘氏和姚老儿的香火情应该就这么点了,既然如此,那就可以开始起网了。”他吹了一声口哨,极其尖锐。

片刻之后,他的身形往一侧迅猛狂奔而去,一招手,本命飞剑不再纠缠陈平安,由实转虚,没入他胸前,如鱼线入深潭,转瞬不见,返回窍穴温养。

那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从一愣之后,二话不说就开始跟着剑修逃遁远去。

陈平安虽然不清楚为何两名刺客就此离去,但也没有拦阻。

劫后余生的姚家铁骑更是蒙在鼓里,面面相觑。

老将军权衡一番,翻身下马,对身边搀扶他的年轻骑将下令道:“派遣一伍斥候出去侦察情况,其余人就地休整。”

五名边军斥候如撒网一般,策马向四面八方游弋而走。

陈平安缓缓走向魏羡和裴钱,老将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想要道一声谢,只是刚要开口就扯动腹部伤口,只得闭嘴,对着陈平安的方向遥遥抱拳,算是无声致谢。

对方能够仗义出手,以一己之力拦下两名稳操胜券的刺客已算仁至义尽,他可没那脸皮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

半炷香后,一支骑军疾驰而至,除了十数骑满身鲜血的姚家边军,更多还是二十余个陌生面孔,不是双眼神光湛然、肌肤晶莹如玉的练气士,就是气势磅礴的武道宗师。

这些人众星拱月般严密护着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三十岁出头,面如冠玉,显然是这些高手的主人。

临近老将军所在的姚家边军,男子摆摆手。很快,骑队分开,男子一骑独出,勒缰而停,朗声笑道:“姚老将军,所幸我没有来晚。”

老将军正要起身作答,那人已经翻身下马,握着马鞭使劲挥了挥:“老将军有伤在身,不用多礼。”

老将军仍是执意起身相迎。

男子加快脚步,径直牵马来到老将军身前,轻声道:“姚氏这桩祸事,归根结底,还是因我和李锡龄而起。这次我既然刚好在边境,就没理由袖手旁观,希望老将军理解,若非情况紧急,我是绝不会露面的。”

老将军转移了话题,沉声道:“殿下千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

男子笑道:“姚将军身为征南大将军,我大泉正二品高官,出生入死几十年,就不值钱了?”

老将军苦笑道:“殿下!”

男子挥挥手,笑道:“来都来了,做也做了,老将军的教训我也听过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这些刺客未必没有后手。”

老将军无奈一笑,道:“全凭殿下吩咐。”

男子突然以手中马鞭指向对面山坡:“那拨人是?”

老将军解释道:“若非他们拖延时间,我撑不到这会儿。有些墨家游侠儿的风采,殿下不用多想,萍水相逢,咱们不用画蛇添足了。”

男子点点头,突然一拍脑袋,赶紧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拔出塞子,顿时香气弥漫。

他倒出一颗墨绿丹丸在手心,递给老人:“这是皇宫里头珍藏的疗伤秘药,老将军吞下即可。”

老将军不疑有他,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抛入嘴中,吞入腹中。

男子笑意更浓,亲自搀扶老将军,走向他带来的一辆马车。

山坡之顶,陈平安目送他们离去,拿出那枚兵家甲丸递给魏羡,后者没有立即接下。

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兵家甲丸,名为‘神人承露甲’,灌入真气,身上就可以披挂甲胄,跟先前那武夫差不多,可以自行抵御刀剑和术法。除非被一次性穿透,或是反复捶打某一处,一般来说,灵气耗尽之前,就是护身符,对付剑修的本命飞剑,卓有成效。”

甲丸的品秩高低,往往跟储藏灵气多寡直接挂钩。

所以大致分为三种,被山上戏称为水洼甲、池塘甲、大湖甲。

神人承露甲位列第三等,几乎都是水洼甲的品相,但是倒悬山灵芝斋售卖的这一件极为特殊,极有可能是一副祖宗甲,即最早一拨甘露甲,为兵家大师精心打造,可谓寒门贵子了。

魏羡推回陈平安的手,笑道:“无功不受禄,回头我立了功,再拿不迟。”

陈平安笑着收起来。

裴钱满脸期待道:“他不要,送我呗?”

陈平安根本没理她。

此后三人路线与姚家铁骑不在一个方向上,他们赶往那座依稀可见轮廓的边陲小镇。

路上,魏羡难得多说了几句,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公子是想做那道德圣人,求三不朽?”

陈平安忍俊不禁,笑着摇头道:“当然不是。”

要是真有此志向,陈平安当初早就认了文圣老秀才当先生了。尤其是桐叶洲之行,使得陈平安愈发坚定。

魏羡又问:“那公子是想谋取大势,争王争霸?”

陈平安哑然失笑,指了指自己:“就我?”

魏羡最后问:“那就是独善其身,证道长生?”

陈平安反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魏羡闭口不言。陈平安也不愿多说什么,一行三人就此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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